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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写杂谈-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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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我祝福她,我愿意把那小说献给她①。

翻过来就是1931 年。连我自己也料想不到,我竟然把这一年的光阴
几乎完全贡献在写作上面了。每天每夜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好
像一条鞭子抽着那心发痛,寂寞咬着我的头脑,眼前是许多惨痛的图画,
大多数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们使我的手颤动着,拿了笔在白纸
上写黑字。我不住地写,忘了健康,忘了疲倦地写,日也写,夜也写,
好像我的生命就在这些白纸上面。环境永远是如此单调:在一个空敞的
屋子里,面前是那张堆满了书报和稿纸的方桌,旁边是那送阳光进来的
窗户,还有那张开始破烂的沙发(这是从吴那里搬来的)和两个小小的
圆凳。这时候我的手不能制止地迅速在纸上移动,似乎许多许多人都借
着我的笔来申诉他们的痛苦了。我忘掉了自己,忘掉了周围的一切。我
简直变成了一副写作的机器。我时而蹲踞在椅子上,时而把头俯在方桌

上,或者又站起来走到沙发前面蜷伏在那里激动地写字。

在这种情形下面我写完了二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家》(《激流》

的第一部),十万字的《新生》(《灭亡》的续篇),和中篇小说《雾》

以及收在《光明》里面的十多个短篇。

因为这些文章我又认识不少新的朋友,他们鼓励我,逼着我写出更
多的小说。

1932 年1 月上海的炮声响了。2 月5 日我带着短篇小说《海的梦》
的七页原稿从南京赶回上海,只来得及看见闸北的火光。于是继续了将
近一个月的痛苦生活。后来在3 月2 日的夜晚看见大半个天空的火光,
听见几个中年人的徬徨、绝望的呼吁以后,我一个人走过冷清清的马路,
到一个朋友家里去睡觉。我在路上一面思索,一面诅咒,这时候我睁起

眼睛做了一个梦。我决定把那个未完的短篇改写成中篇小说。

这其间我曾经几次怀着屈辱的、悲痛的、愤怒的心情去看那个在日

军统治下的故居,去搬运我的被劫后的书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一次枪刺几乎到了我的身上,但我终于把这一切忍受下去了。每天傍

晚我带了疲倦的身子回到朋友那里,在似乎是平静的空气中继续写我的

《海的梦》。

写完《海的梦》,我便到南方去旅行,看见一个疯狂的少女的脸上

的秋天的微笑,在那里起了写《春天里的秋天》的心思,回来后就以一

个星期的功夫写完了它。过后又写了《砂丁》,那材料是一个朋友供给

我的,他到那地方去过。他对我谈起那里的种种详细情形,鼓舞我写下

它来。那小说里也浸透了我的血和泪,贯穿着我的追求光明的呼号,那

绝望的云雾并不曾掩没了我的对于“光明的将来”的信仰。

夏天来了。我的房间里热得跟蒸笼里差不多。我的心像炭一般燃烧

起来,我的身子快要被蒸得不能够动弹了。在这时候我却枯坐在窗前,

动也不动一下,而且差不多屏绝了饮食,只是拚命喝着冰水来熄灭我心

里的火焰。同时我忘掉一切地把头俯在那张破旧的书桌上,专心重写我

的长篇小说《新生》。去年我已经写好了它,但是原稿跟着小说月服社

在闸北的大火中化成了灰烬。这次花了两个星期的功夫我把它重写了出

来,证明我的精力并不是敌人的炸弹所能够毁灭的。这其间我还写了收

① 1939 年我在一份法国报上读到她死在西班牙的消息。

在《电椅》里面的几个短篇。我以为我会得到一些休息了,然而朋友又
来催促我写长篇小说《雨》的续稿。直到写完了它,我才开始我那渴望
了许久的北方的旅行。在青岛一个朋友的山中的宿舍里我写了《电椅》
中的《爱》。一到北平,和一个患肺病的朋友住在一个小公寓里面,听
了他每夜每夜的咳嗽声,我开始写了我的《灵魂的呼号》(《电椅·代
序》),到了天津才写完了它。

北方旅行归来,我开始写作后来收在《将军》里的一些短篇。同时
在冻僵手指的寒冷的冬天夜晚我陆续写了我的描写煤矿生活的中篇《萌
芽》。写完了它,我又去广东、福建旅行,写了一些短篇和一本《旅途
随笔》。

写《萌芽》用力并不多,是正月初动手五月初完毕的。中间分了十
一次,每次执笔还不到一天,写成一章便送到一家周报去发表。全部刊
完后我曾把它校改一次。

《萌芽》里面没有什么空泛的想象,我确实充分地利用了我的一部
分的生活经验。我1931 年冬天曾在一个煤山上作过客人,在那里受过一
个星期的客气的款待。我又有着充分的自由,可以随意地看,随意地听,
而且随意地和一个机工在窑里埋了两个多钟头。就在这窑里一个多月前
曾发生过一次爆炸,死掉十五个人。因此曾有人劝阻我下窑,但我终于
冒险地下去了。我这样做并没有别的用意,连找小说材料的心思也没有。
说句实话,我只是在体验生活,尝尝生活的各种味道。所以直到两年以
后我才利用这个题材写了小说。后来又把它修改一次,并改题作《雪》
在美国三藩市出版。

从温暖的南方我马上又去寒冷的北国,这是1933 年年底的事。在那
里,在友情的鼓舞下,我完成了我的第四个短篇集《将军》。并且开始
写了《沉默》中的所谓“历史小说”,用“王文慧”这个笔名陆续发表
在《文学》上面。

同时我还写完了《电》。这篇小说是在一个极舒适的环境里写成的。
一个朋友让我住在他寄寓的花园里面,过了三个星期的清闲生活,使我
从容地完成了《爱情的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我应该感谢他。

从北平回到上海,我编好第五个短篇集《沉默》和杂文集《生之忏
悔》,写了我的第六个短篇集《沉落》,就动身到日本去了。那里的生
活使我写成了散文集《点滴》,和《神·鬼·人》,这是我的第七个短
篇集。

这就是我的写作生活的大概了。

这种生活完全不是愉快的。我时常说我的作品里面混合了我的血和
泪,这并不是一句假话。我不是一个艺术家,我只是把写作当做我的生
活的一部分。我在写作中所走的道路和我在生活中所走的道路是相同
的。我的生活里充满了种种的矛盾,我的作品里也是的。爱与憎的冲突,
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这些织成了一个网,掩盖了
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生活是苦痛的挣扎,我的作品也是的。
我的每篇小说都是我的追求光明的呼号。光明,这就是我许多年来在暗
夜里所呼叫的目标,它带来一幅美丽的图画在前面引诱我。同时惨痛的,
受苦的图画,像一根鞭子在后面鞭打我。在任何时候我都只有向前走的
一条路。


在《灵魂的呼号》里面,我曾经写过如下的诉苦的话:

在一年半的短促时间里我写了十部长短篇小说,我这样不吝惜我的精力和健康,我
甚至慷慨地舍弃我日后几年的生活来换这八十多万字。我每写完一部书,总要抚摩自己的
膀子,我明知道这部书又吞食了我一些血和肉,我明知道它会使我更近一步逼近坟墓,但
我也不能没有一点悲戚。我默默地望着面前写成的稿子,想到过去和现在有一些像我这样
的年轻人怎样过着充实的生活的事情,我的眼睛就有些润湿了。但我并没有哭,我却把眼
睛掉开去看别的东西,直到我的眼睛干了,我才以另一种心情来重读我的稿子。。。

我的生活是很可悲的。我也跟一般人一样需要休息,需要快乐,需要活动。在这样轻
的年纪就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头俯在书桌上,让纸笔做了自己的伴侣,这完全不是愉快的
事情。不知道有若干次在不眠的夜里我睁起疲倦的眼睛,用了最后的努力在纸上工作,在
我的周围是一个睡眠的世界,那时候我真羡慕那些能够放心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人啊!
我常常想:难道我的生命就应该这样零碎地消耗吗?。。

然而我并不曾有过一个时候失掉我的信仰,所以我永远像一个硬汉

似地忍受了这一切,我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号。虽然我的小说里有时

候竟因此含有深的忧郁性,但这忧郁性也并不曾掩蔽了那一线光明。我

对于人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力量跟一切斗争。。。我个人的痛苦,

那是不要紧的。整个人类的光明的未来在我前面闪耀的时候,我个人的

痛苦算得什么?

我是不会屈服的。我是不会绝望的。我的作品中无论笔调怎样不同,

而那贯穿全篇的基本思想却是一致的。自从我执笔以来,我就没有停止

过对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碍

社会进化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

的最大的敌人。我永远忠实地守住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片刻的妥协。

也许将来有一个时候我的这支笔会停止了活动,但这决不是如某一

些人所说,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力量继续写下去了。固然人说生命是短促

的,艺术是长久的。然而我却始终相信还有一个比艺术更长久的东西。

那个东西迷住了我。为了它我甘愿舍弃艺术,舍弃文学生活,而没有一

点留恋。这一点我相信我的读者一定能够了解的。

1935 年10 月

我的几个先生

我接到了你的信函,这的确是意外的,然而它使我更高兴。不过要

请你原谅我,我失掉了你的通信地址,没法直接寄信给你,那么就让我

在这里回答你几句,我相信你能够看见它们。

那天我站在开明书店的货摊旁边翻看刚出版的《中流》半月刊创刊
号,你走过来问我一两件事,你的话很短,但是那急促而颤抖的声音却
达到了我的心的深处。我和你谈了几句话,我买了一本《中流》,你也
买了一本。我看见你到柜上去付钱,我又看见你匆匆地走出书店,我的
眼前还现着你的诚恳的面貌。我后来才想起我忘记问你的姓名,我又因
为这件事情而懊恼了。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6 年9 月25 日《中流》第一卷第二期。

第二天意外地来了你的信,你一开头就提起《我的幼年》这篇文章,

你说了一些令人感动的话。朋友,我将怎样回答你呢?我的话对你能够

有什么帮助呢?我的一番话并不能够解除谁的苦闷;我的一封信也不能

够给谁带来光明。我不能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

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①因为我是一个平凡到极点的人。

朋友,相信我,我说的全是真话。我不能够给你指出一条明确的路,

叫你马上去交出生命。你当然明白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处在什么

样的环境;你当然知道我们说一句什么样的话,或者做一件什么样的事,

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要交出生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困难却在如何

使这生命像落红一样化着春泥,还可以培养花树,使来春再开出灿烂的

花朵。这一切你一定比我更明白。路是有的,到光明去的路就摆在我们

的面前,不过什么时候才能够达到光明,那就是问题了。这一点你一定

也很清楚。路你自己也会找到。这些都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但是对于你

的来信我觉得我仍然应该写几句回答的话。你谈起我的幼年,你以为你

比从前更了解我,你说我说出了你很久就想说而未说出的话,你告诉我

你读我的《家》读了一个通夜,你在书里见到你自己的面影——你说了

那许多话。你现在完全知道我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成的了。你的环境和

我的差不多,所以你容易了解我。

我可以坦白地说,《我的幼年》是一篇真实的东西。然而它不是一

篇完整的文章,它不过是一篇长的作品的第一段。我想写的事情太多了,

而我的拙劣的笔却只许我写出这么一点点。我是那么仓卒地把它结束了

的。现在我应该利用给你写信的机会接着写下去。我要来对你谈谈关于

我的先生的话,因为你在来信里隐约地问起“是些什么人把你教育成了

这样的”。

在给香港朋友的信里,我说明了“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现
在我应该接着来回答“是些什么人把我教育成了这样的”这个问题了。
这些人不是在私塾里教我识字读书的教书先生,也不是在学校里授给我
新知识的教员。我并没有受到他们的什么影响,所以我很快地忘记了他
们。给了我较大影响的还是另外一些人,倘使没有他们,我也许不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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