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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婆婆也常常和小沐坐在教堂后几排靠近大门,能照射到午后和煦的阳光的位置,聊些小沐感兴趣的话题。
“婆婆,你说,我的心脏病是因为我有罪,上帝惩罚我吗?”
“婆婆,我的耳边总有一个女孩絮絮不止的说话声音,那是上帝安排的天使在和我说话吗?”
“婆婆,我爸爸还会回到这里吧?他是不是迷路了?天使会领着他再找到这里吗?”
李婆婆通常都不直接回答小沐的这些问题,而是讲一些故事给她,或者念圣经给她。这些起先还是使小沐感到迷惘不堪,可是渐渐地,小沐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在她的脑海中萦绕。婆婆说,这就是上帝解除了你心上的那些负累。
小沐也见过老人参加洗礼。牧师用水轻轻地点在老人的额上,老人紧紧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随着牧师念誓言,待到那老人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整个额角都是亮堂堂的光,这便是那所说的得到了永生。
在小沐看过一场又一场洗礼之后,她终于对李婆婆说:“我也能洗礼吗?”
六岁的小沐参加了洗礼的仪式,成为一名基督教徒。那天她告诉自己,病魔去吧,天使会来看守着我,天使也会帮我爸爸找到来找我的路。
小沐自六岁就一直去那个在西更道街尽头的小教堂。西更道街也许叫做一个弄堂更加合适,狭窄得不能通机动车辆,骑自行车的人也须多加小心,有时多几个嬉戏的孩子便不能平稳通过。后来小沐离开了幼儿园,搬去了很远的地方,再后来,到李婆婆死去,从前固定来这间教堂的老人越来越少,小沐还是每周都去这间教堂。后来西更道街的长棉柳全部被砍掉了,再后来离家多年的男孩带着长镜头回来拍这条郦城最有味道的小弄堂,失望而怅然地面对着空荡荡的小街。但那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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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跳舞小人的秋千年华 小沐在幼儿园的时光里,目光总是久久地被那个叫做杜宛宛的小女孩牵引。杜宛宛,就是她第一次来到幼儿园门口,看见的那个光芒四射的女孩。正是因为小沐看到了她,才决定在这里停留下来。
起先,小沐觉得杜宛宛吸引她仅仅是因为杜宛宛是个令人着迷的可人儿。杜宛宛穿着桃红色荷叶滚边的连衣纱裙,被一大群小孩子围在中间。她的裙子口袋里永远塞着满满的彩色糖果。她用染着浅粉色指甲油的小手指抓着亮晶晶的糖果一枚一枚地分发给小朋友们。她把糖纸在小桌子上摊平,有时候还把透亮的玻璃糖纸拿起来,蒙在眼睛上对着太阳光看一看,然后,她就把那块小花纸叠成一个美丽的跳舞小人儿。她的手非常巧,叠的时候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小手指头翘在半空中,一转眼的功夫,一个精致的小人儿就从她手间活脱脱地跳出来了。她把叠纸的动作慢下来,折一下,停一下地教会所有的小朋友。他们折了好多的小人儿,放在窗台上和那些绿蓬蓬的植物在一起,宛然是开成一片的花朵。杜宛宛会折的东西还不止跳舞小人儿,她还会折各种动物,青蛙,企鹅,大象。每次折纸课,那个阿姨都格外宠爱杜宛宛,她让杜宛宛坐在她前面的位子上,代替她教大家。
杜宛宛还有好听的嗓音,会唱各种流行的儿童歌曲,而且她还会各种语言的,英语的,日语的,唱起来都别有味道。这让小沐多么羡慕,小沐天生是一副无法改变的沙哑嗓子,唱歌的时候她总是无法坚持唱完整,确切地说,她是完全不自信的,尤其是她听过了杜宛宛那好听的歌声之后,她就更加无法好好地唱完一首歌了。唯有在教堂唱诗的时候,她才悄悄地在心里唱一支完整的歌,也会忐忑地想着,自己难听的歌声会不会触怒了上帝。
杜宛宛跳起舞来也很好看。小沐觉得谁也不如杜宛宛叠出来的跳舞小人儿有舞者的韵味,这个归根结底是因为杜宛宛本身就是个跳舞的小人儿。杜宛宛的身体软软的,小手小脚,脖子很纤细。小沐说不上来究竟是哪一种,可是她觉得杜宛宛像是一种优雅的鸟。杜宛宛会跳扇子舞,孔雀舞,还有一些混杂的少数民族舞蹈。不过小沐觉得,杜宛宛的即兴舞蹈最动人。很多时候,小沐站在门边看着小朋友们围成圈子在外面做丢手绢的游戏。杜宛宛输掉了,受罚,她绝不会扭捏害羞,而是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走到中间,给大家跳一段舞。都是她即兴的动作,像电视上教的现代舞,有时又忽然跳出个维吾尔族舞蹈的动作,可是却被她衔接得非常自然,仿佛原本就是紧紧相连的两个动作。大家都喜欢她的即兴舞蹈,因为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杜宛宛像个播种秘密的小松鼠一样在中间跳来跳去,谁都无法抗拒这灵动的小东西。
除了能歌善舞以外,杜宛宛最出众的才华其实是她的画。早在杜宛宛折第一个跳舞小人儿的时候,小沐就观察到杜宛宛的手格外美丽。手指纤细,而手指肚圆圆的十分饱满,手指甲也是琥珀一样的光鲜动人。杜宛宛有自己的画簿,是一个硬壳子的精致的大本子。里面有杜宛宛千奇百怪,奇思妙想的画。有蜡笔的,彩色铅笔的,水粉的,还有布贴的,木头刻章印出来的。画面也都是鲜活可爱的,有动物,植物,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和戴着礼帽的小绅士。几乎每天都有小朋友跑去跟杜宛宛借画本来看。他们大声嚷着:
“杜宛宛,你画一画我吧!”
幼儿园有一大面空白的墙,上面变化多端的彩画多是杜宛宛画的。杜宛宛每个月都会去更新那墙壁上的画。那个时候她就会穿上一条厚实的牛仔布的工装裤,带上一块小花布的头巾。她搬来幼儿园的长梯子,爬上去画高处的墙壁。这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画杜宛宛右手拿着1号的排笔,左手托着一只斑斓的调色板。她一边哼唱着歌曲一边轻松随意地一笔一笔画上去。这总是会引起小朋友们的围观。他们猜测杜宛宛在画的是什么,荧光的热带鱼还是刚刚绽放的花朵。有的时候杜宛宛刚刚勾出一只小鹿的轮廓,仰脸观看的小朋友们就会禁不住叫出来:
“杜宛宛,把它涂成蓝色!”
“不,应该是黄色!”
这时候杜宛宛总是微微一笑,她是有她自己的主见的,她通常是不会更改她的主意的。段小沐来到这个幼儿园不久就发现了大家对杜宛宛才华的钦佩,杜宛宛5岁的时候参加少儿简笔画大赛的时候就获得一等奖了。她的画被贴在市少年宫的橱窗里,电视台还做过一期杜宛宛一分钟简笔画的节目。毫无疑问,杜宛宛是这座幼儿园里最受关注的小女孩。
可是小沐后来惊讶地发现,杜宛宛深深地牵引着她的,却并不是她的这些美妙的才华。而是一种奥妙无穷的相通。
最初的发现,是当小沐走进杜宛宛的时候,她身边的耳语会格外清楚。有一次,吃午餐的时候,杜宛宛就坐在小沐的旁边。身边的小男孩讨好地给杜宛宛说了个笑话,杜宛宛咯咯地大笑起来。小沐愣住了,她发现她耳边的那种来自别的地方的声音特别清晰,和她实际听到的杜宛宛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她惊呆了。而每每杜宛宛登台唱歌的时候,她的耳畔那个遥远的声音也隐隐能辨出,正是杜宛宛的歌声。是的,她渐渐能分辨,她耳朵里那来自遥远地方的莫名其妙的女孩声音,正是杜宛宛的。杜宛宛在遥远的地方笑了,她的耳朵里的那个声音便是笑的;如果杜宛宛哭泣,小沐的耳边必然是抽泣的声音。
在一次天旋地转的心绞痛的时候,小沐忍着疼痛,抬起头看了一眼杜宛宛,正如她隐约猜到的,杜宛宛脸色苍白,蹲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她的疼痛也能直抵杜宛宛的内心。没错,她和她是相通的。小沐为了证实这一发现,她甚至故意把自己的手指用一块碎玻璃划破了。与此同时,她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杜宛宛忽然尖叫了一声——杜宛宛的手指显然没有任何划伤,可是她仍旧感到了相同的疼。
小沐终于证实了这一发现,她耳边自小就有的声音——虽然这声音一直很遥远,根本无法听清其具体说了什么——可是小沐可以确定,那声音是来自女孩杜宛宛的,杜宛宛和她有着某种难以置信的默契,她们的声音相连,触感相通。
一时间,小沐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喜悦还是伤痛。从某种意义上说,杜宛宛简直是她的孪生姐妹,这使小沐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亲情,她是有一个小姐妹的,她绝不孤单。可是另外一方面,她也为杜宛宛感到难过,杜宛宛总是要随着她一起痛的,她自己的心脏病带给了杜宛宛极其深重的痛苦。她连累了杜宛宛。
当小沐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她内心很久都无法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杜宛宛,在她的心里,杜宛宛是个完美的小人儿,绝对不应该受这样难熬的疼痛的。她总想着能够和杜宛宛说说这些,然后她要向她道歉。为了这件事情,小沐一次又一次地在上帝面前祈祷,祈求上帝减轻杜宛宛的痛苦,然而,同时她也无比满足地感谢上帝赐给了她这个美丽的小姐妹,要知道,她是多么喜欢杜宛宛啊。
小沐对于幼儿园和杜宛宛的最后回忆都和一架秋千有关。那架秋千就在幼儿园的西墙边,是斑斑锈迹的铁链外加一块木质疏松的厚木板。小沐知道杜宛宛一直都喜欢这架秋千,她闲暇的时候总是来荡。她荡得特别高,从来不害怕,还喜欢喊出声来。小沐就在一旁,当杜宛宛荡起来的时候,小沐也能感到有一缕一缕的风灌进心室,所有的内脏,都像在充气的气球,小沐有了飞起来的预兆,这对于她本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啊。可是当杜宛宛把秋千高高荡起来的时候,她给了小沐足足的力量,小沐微微地合上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已经在飞了。
所以后来小沐有了一个有趣而不知不觉的行为,当她看见杜宛宛坐上秋千飞起来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在秋千不远处的一旁,缓缓地合上眼睛,她仿佛是和杜宛宛一起飞翔。
小沐闭着眼睛吸了一口五月美好的蔷薇花香。她那能歌善舞的小姐妹就在不远处荡秋千。小沐觉得她是上帝赐给自己的天使,上帝是要不能飞翔的小沐抓住天使的翅膀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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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段小沐和我的三色冰淇淋(上) 段小沐长着一双鹿一样警醒的眼睛,眼瞳里有些摇摇晃晃的影子。她的脸颊瘦削,是淡淡的苍紫色,嘴唇发白而干燥。这女孩的头较之她瘦小而干瘪的身子,显得格外大。她稀疏的头发零零散散地披在后面,整个狭细的身子都套在一条旧灰色的大裙子里面。从五月到九月,她都穿着一条裙子,无数次的洗涤已经使得所有的衣服纤维都变得疲惫不堪,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段小沐是个哑嗓子的女孩,她说话的时候,仿佛每一个吐出的字符都与空气发生着激烈的摩擦,要在半空中响好久才消失。
当我带着那几乎与生俱来的对魔鬼和幻听的恐惧站在一个简直荒唐的谜底面前的时候,我无法不迁怒于被我认为是这所有事端的罪魁祸首的段小沐身上。我仿佛就是在知道谜底的时候骤然强大了起来,而那份转化而来的怨恨深刻得令我自己也感到惊讶。可是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一件事情,我注定要自己亲手树立起段小沐这个敌人,我才能紧紧地围裹起自己,我从此,才感到安全。
这所谓的谜底,用六岁的我的话来说,就是,段小沐便是一直压制着我的魔鬼。
幼儿园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叫做段小沐的女孩我也记不清楚了。可是我渐渐地感到了这个女孩对我的非同一般的意义。第一次听见她笑的时候,我惊呆了。忘记了什么原因,那次她就站在我旁边,笑得特别开心。她一边笑还一边咳嗽。这声音我多么熟悉,这便是几乎每天都要在我耳边响起的我以为是幻听的声音。此时此刻,段小沐的声音奇妙地和我耳畔的幻听合在了一起,这个清楚而嘶哑的声音重重地砸在我的耳骨上,化成一阵找不到源头的疼。我久久地注视着身旁这个眼睛里有大片阴翳的女孩,一阵一阵地发冷。后来,我注意到,每当段小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讲话的时候,我耳朵里的幻觉声音就会和她的声音合在一起,这仿佛,我的耳朵是一面对着她的墙,而她的声音通过这面墙,把回音散播在我的耳朵里。所以当她靠得很近的时候,回音便和原声合为一个。还不仅仅如此,段小沐有的时候还会有奇怪的动作,比如她忽然用手抵住心脏的位置,狠狠地压下去,而我同时就感到了剧烈的疼痛。是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