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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问朱富:“你是沂州人,可晓得那蒙阴召忻是何人物?”朱富道:“这召忻元是沂州破落户,仗着力气干盗坟勾当,发取钱物去做各项私商营生,谋得家财万贯。这厮极好武艺,使一面溜金镋,自称‘再世成都’。其性喜怒无常,亲近得你时,如蝇逐粪;但一言不合,便发作起来,不将人打个五痨七伤,绝不罢手。放出狂言‘任凭天下间一等一的好汉,不消四五十个回合,必然打翻。’他的老婆高梁氏更是膂力刚强,善使十六口飞刀,武艺怕比召忻只高不低。平日最喜插得满头花枝,又恃面皮光白,自称‘镜面堆花神刀夫人’,常人若开罪召忻,不过吃他顿苦打,若惹着这恶妇,必遭毒手。这召忻朝夕私蓄马匹枪刀、广罗亡命之人,在村中团练乡勇,日日操演,便是家中养娘丫环都须习武。所以召家村中,个个都会手段,已成蒙阴一霸。”宋江道:“恁地时,地方官府安能等闲坐视?”朱富道:“哥哥不知,这厮浑家本姓高,乃高俅堂妹。当日高俅被开封府发放,东京民众一发把他家驱逐出去,怕吃牵连,故改姓梁,流落沂州嫁了召忻。后来高俅发迹,重新认亲,方复本姓,所以双姓高梁。有这层干系,地方上知府、县令巴结都怕慢了,哪个敢去聒噪?”
欧鹏道:“我在江湖上行走时,多曾闻说这二人名号,吃他夫妇害苦的背后都咒这双男女是‘掘尸爪’、‘裙带刀’。”
鲁智深愤然道:“这撮鸟如此无礼,待洒家去结果了他!”武松道:“这厮道能打翻天下好汉,俺教他认得景阳岗打虎的手段!”李逵也跳出来道:“只我一人便踏平了这鸟村!”
吴用道:“诸位稍安,那召忻如此狂妄,今番私货又吃我山寨劫了,定然怀恨,少不得与我等作个对头。况他是高俅亲戚,一方大霸,我等亦早晚要除他。只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召家村的底细不十分明瞭,冒险进兵怕要吃亏,不如先行打探清楚,再去取他?”宋江道:“军师所言极是,就劳穆春、时迁二位兄弟往蒙阴一转。”二人领命。段景住过来对时迁道:“哥哥一路小心,小弟买马回来,还想向哥哥求教些轻身功夫。”时迁喜道:“哥哥厚意,小弟岂敢怠慢?”
朱武起身对宋江、公孙胜施礼道:“公明哥哥、一清先生,小人有一事相告。”宋江问何事。朱武道:“我在少华山时,已闻得一清先生道术高明,芒砀山下、忠义堂前又得亲见。今日欲求公明哥哥作主,请一清先生休嫌小人根器浅薄,收录门墙学习道术,万望先生首肯。”宋江笑道:“一清先生,朱先生既有一片诚心,不知可学道否?”公孙胜颔首道:“他的资质与樊瑞相去不远,自可共参玄黄。只是学道一事,讲究清静。山寨事体众多,恐有担搁。”宋江道:“不妨,山后有个去处,名曰流霞峰,自有苍松绿水,清幽雅致,乃修道绝佳所在。前番先生自蓟州归来,只是诸事烦多,故未告知。今就请先生在彼结庐清修。有事则请教方略,无事则闭门参究,饮食所需自山寨每月供给,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公孙胜道:“如此便劳哥哥费心。”与樊瑞、朱武一同拜谢。
又有操刀鬼曹正向林冲拜倒,道:“弟子旧日蒙恩师教导,只因资质愚钝,并无半点长进。望师傅不弃,再授武艺。”林冲连忙扶起,道:“兄弟休忒多礼,向日我疏于教授,不曾将本事传你,实愧疚在心。今得你不弃,定必倾囊以赠。”李逵大叫道:“不好不好!曹正跟了林教头,谁杀牛马给我下酒?不好!”刘唐笑道:“李大哥,只好劳你取斧子砍些牛肉下酒罢。来个‘李铁牛生劈肥牛’。”众皆大笑。曹正道:“我浑家与妻舅,都善宰牲畜,尽可帮我顶缺。”宋江应允。
当下,又有杨春、燕顺求请关胜教授刀法,陈达、李云求请林冲教枪,郑天寿求请杨志教刀,许多好汉各自求师、络绎不绝,请恕不能一一记述。
卢俊义见此情景,轻叹一声。宋江问道:“员外可有不快之事?”卢俊义道:“哥哥休怪,今日见众兄弟投师学艺,思起卢某幼时恩师周侗教授武功。”林冲听言,道:“员外说的可是祖籍陕西道上、人称‘神龙无踪’的周侗周武师?”卢俊义道:“正是,莫非教头认识?”林冲道:“当年小弟在禁军营中,本事平常,幸得周武师传了小弟武艺,次年便夺得八十万禁军教头。这周武师与小弟泰山张教头乃是至交。”说到此处,眼圈不觉一红,掉出泪来。宋江、鲁智深知他忆起旧事,急忙慰解一番,林冲方才释怀。卢俊义握著林冲手道:“恁地时,你我便是师兄弟,如同一体,今后若能助兄弟报得怨仇,卢某粉身碎骨亦不枉了。”林冲谢过,又吃数杯。
李忠、周通二人,把着酒杯,几番想起身,又坐下。鲁智深见了,不耐烦道:“你们两个闪闪缩缩,却是干鸟?总不爽快!”李忠方才吞吞吐吐道:“闻得卢员外棍棒天下无双,我二人欲求指点,又怕本事低微,不入法眼……”卢俊义笑道:“上天显示,我等俱是一会之人,有何难言哉?二位既不嫌弃,卢某愿与二位相互切磋印证。”二人欢天喜地回席。
忽听孙二娘“阿也”一声,对史进道:“李忠大哥是史大郎的开手师傅,今日他拜了卢员外作师傅,史大郎不是平空多了卢员外这个师公么?”李忠胀红了脸皮,道:“休要取笑,如今史大郎的武艺早在我之上,哪里还敢称尊?”众人又笑。
当日,各头领人人醉饱,尽欢而散。不题。
翌晨,穆春、时迁两个头领,扮作百姓,便来拜别宋江,宋公明再三交代“路上小心”,二人应声“晓得。”便望沂州而去。
燕青、段景住、杨林、石勇、郁保四、杜迁、宋万七个头领束扎停当,也来向宋江道别。只见燕青一身富人装扮,头戴万字头巾,身穿一领宝蓝苏绣绸衣,腰系一条金缎带,足穿一双皂便靴。段景住扮作管家,其余五人都是仆从打扮。
吴用道:“此去北地不比前番,商贸之事依旧全交段兄弟主办,其他诸事须听小乙哥调度策画,务必处处仔细,切不可鲁莽行事。”
七人齐声应喏而去。早有十名喽罗装成脚夫,将三十担新茶换了封皮,载上车在外等待。七位头领烧了福纸,祷句“利是”,便往雄州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起贪念,两手夺去异宝;惩恶人,双雄盗来良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盖知县以诈得官 云天彪恃强夺珠
话说梁山泊九员头领分头下山:穆春、时迁前往蒙阴打探召家村底细;燕青、段景住、杨林、石勇、郁保四、杜迁、宋万前往聚宝镇买马。其余众头领在山寨或自安本职、或投师学艺,好生热闹兴旺,不提。
且说燕青等七人领十名喽罗把三十担茶叶装成十五个大车子,走了两日,已到郓城地面。时近晌午,燕青见路旁有个村酒店,便招呼打中火。众人将车马都停在门前树下,早有店家上前接住,段景住着他准备酒饭,那店家答应一声去了。七人正待入店,猛见得几个做公的自前面林子闪出,望这壁急奔过来。众人都吃一惊,燕青沉声道:“且勿妄动!”又向段景住使个眼色。拈指间,那几个公人便冲到面前,为首的都头指着车子叱道:“这是甚么人的物事?”段景住忙起身道:“是东人建康马员外茶叶,运往登州贩卖。”又指着燕青道:“这位是小东。”那都头斜眼对燕青扫一通,板起面皮道:“我乃本县艾都头是也。奉知县盖大人的令,盘查不法之人。此处相近梁山泊,过往都是不干正事的,天晓得你这车子是甚违禁物事?!先取茶引照验,再开拆封包查对。如敢违抗或查证不实时,立时官办!”燕青作揖道:“小可实是本份守法商贾,如何敢做违法之事?”说罢,自怀内将出茶券子,暗将一锭银钱塞与艾都头。那都头用手一掂,估摸有五七两重,连茶券子也不接了,登时满面堆笑道:“怎好叨扰?多闻马员外好声名,他的宝货岂能是非法?尽可放心上行。只是此地不尴尬的人甚多,小官人走路需仔细方好。”燕青拱手微笑道:“谨承都头教诲。”艾都头扭头对店里喝道:“何福!”那店家快步自店中抢出,向艾都头打了个躬:“都头可有吩咐?”艾都头道:“此时才出来,忒般懒散!与你说,好生伏侍此位马小官人。若敢慢了,休怪本都头不饶你!”何福连珠价答应晓得。艾都头转过身来又对燕青说了数句诸如多谢小官人美意、官人今后财源茂盛一类的马屁话,方才离去。
七人见艾都头去得远了,重入店坐地。何福搬上酒饭,燕青问道:“适才艾都头说此处地面上不太平,不知真假?”何福冲口而出:“有这滥污官吏才不太平……”慌忙掩住嘴,左右张望一通,任燕青再问,都不肯言语。石勇焦燥,拍着桌子道:“你这厮忒不识相!我家少东好言语问你,你却不开口!惹我急了,将你这鸟店打得粉碎!”何福只将双手乱摇,一张嘴与缥胶无异。宋万道:“方才艾都头教你好生伏侍我家少东,敢不从么?”杜迁道:“你不肯说时,便去官府首告,诉你口吐狂言,敢道郓城官吏滥污。”何福惊惶失措,连连向众人打躬作揖,口中“恕罪、饶命”说个不了。燕青道:“何掌柜但说无妨,不过听些人文风土,也好长见识。况是过路客商,打过伙便走。”何福道:“小官人莫要累我。”燕青道:“我到登州发了茶叶,再措办些货物,便寻海路回建康,怕三五载也不到山东,怎能累你?”何福无奈,叹口气道:“也是听来的,有讹时,休要较真。”便将郓城之事说与燕青。
原来这郓城盖知县乃是新任,双名天锡。那艾都头名谦,本是东京泼皮,盖天锡在京城时节收作家奴,后随任郓城,做个都头。看官,你道这盖天锡是谁个?不是别人,乃是当年朱仝发配沧州、那个太守的长子,李逵杀的小衙内便是他同父异母兄弟。
且说那盖天锡年方二十六岁,身长七尺五寸,虽是进士出身,文才却无足道处,若论武艺也能骑上劣马跑两步、盘起硬弓射一箭。自幼已是跋扈飞扬,时时出外寻些事端。七年前,太守夫人怄气死了。盖太守见管教不得,便送他去泰州知府张叔夜家中,指望受些教诲、学个好样。岂料盖天锡竟趁着张叔夜公事繁忙际,反去撺掇张知府的两个儿子张伯奋、张仲熊,不消一年便点拨得二人骄横非常。张叔夜碍于同僚面子,不好十分发作,便将他送至京城的堂弟张克公处。盖太守闻知此事,气得要死。适逢续娶的夫人产下个小衙内,太守方才欢喜,思量着教养幼子成器,日后好将全付身家托付,又怕自己死后,盖天锡对小夫人母子啰唣。遂立了两份遗嘱,一份是两子均分家私,但盖天锡定要考得功名、光耀门庭;另一份则道盖天锡桀傲忤逆,从此与他断绝血亲,家私产业悉数交付幼子。太守立文方毕,小衙内却吃黑旋风活劈了。太守夫妇悲痛怒愤,不多时便双双呜呼哀哉。
回头再说张叔夜堂弟张克公,时任御史中丞,生性鲠直,盖天锡初时也吃他约束得叫苦不迭。可惜张克公有个叫张鸣珂的不长进侄儿,在蔡太师府充干办,与盖天锡极是投契。这日张克公在官家面前弹劾蔡京,被蔡京寻个事实削职为民,连带贬张叔夜监西安草场。蔡京本有意抬举张鸣珂,因着这事便撇下了。张鸣珂眼见一场富贵化作画饼,切齿痛恨两个叔伯。盖天锡投蔡京门下几年,拍马帮闲日见精进,蔡京甚是欢喜,点他中了进士,只待择地封官。彼时传来盖太守死讯,按律,父死,子嗣须回籍服丧三年,谓之丁忧,其间不可赴任。盖天锡无奈,只得回乡守灵,肚里“老杀材”不知骂过多少,所喜家中已无他人,家私尽可收归。一日发见盖太守立的嘱文,登时计上心头,仿着太守笔迹伪写封文书,说甚么“长子天锡忠孝无亏,然吾不可因家废国,忍痛将他出籍,教为朝廷效命,今后天锡须以国为重,毋挂心家中。又不忍他漂泊异乡,愿将家私尽行托付”云云。造伪已毕,将两份真迹烧化,假文书呈供进京,声言与盖太守再无瓜葛,合当上任。因是太师门人,又有太守遗嘱,自然无人敢啰唣。那盖天锡便施施然由进士铨选郓城县知县。
石勇、杨林听到此处,本待发作,觑见燕青以目示意,只得强压心头怒火。燕青道:“伪造文书事体重大,不知真假,切不可妄下雌黄。盖知县服丧未满任官,许是急欲替朝廷出力亦未可知。”何福叹气道:“官人恁般良善!这太爷有件无人及得来的本领,便是决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