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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在作者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燕青也许应该算作一个属於市民与工商业者的英雄。 虽然故事里的燕青不参与卢员外生意方面的活动,“自有别人管账” ,然而以一个二十四五小哥,“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 、又要“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 ,恐怕非一个在九州大地过府冲州、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的行商,不能做到吧。而民间侠义豪勇抑或鸡鸣狗盗的故事由来已久不曾断绝,商人的完美英雄形像却自弦高、陶朱后至此方有燕青,当与宋明市民阶层的兴起与商人阶层的壮大,干系不小。
於是,一个草莽英雄的山寨里,有了这位“唇若涂朱,晴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 的帅气灵巧小哥,有了这位在救主时有博浪椎秦般的豪气,不弃主而去时有圯桥进履的执着,与主同赴艰险时有范大夫随勾践入吴的义无反顾,行计用间时有陈策兴谋的聪明才智,隐却风尘时有泛舟太湖的进退自如的风流好汉。如此市商英雄,竟可与张留侯、 范大夫辈公子士人的英雄相列而无愧色,且八百里水泊,万般灵秀之气,皆在此一身了,问君能不羡叹否?
而水浒传之后的小说家戏剧家们,也继续将他们的希望寄托在燕青身上。水浒后传中的燕青,智谋机略更不弱于水浒,已成书中第一谋将。偷入金营为道君皇帝献青子黄柑一节,既极显小乙才智,又表达明代遗民与靖康年一样的失国之痛。而小乙终建功化外之地,封太子少师,似乎也成了克复瀛台的郑家将士的化身。说岳全传中燕青捉获赵构君臣使其观水泊故事廊画的情节,更是对忠义英雄的褒扬与对昏君奸臣的控诉。
人们往往痛惜人主不明,不能去奸就忠,去庸就贤, 然而忠奸庸贤之间,实难铢分, “先意承欲者,谄也;繁称文辞者,博也;策选进谋者,权也;纵舍不移者,决也” ,则高俅可称谄与博,燕青可称权与决,种种之间,只可以当权者主观判断,如此机制通行, 正是世间之无奈。“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呜呼二獒!吾谁与亲!” 两獒相傍,谁可明辨?卢员外家中,主事的是李固,赵官家殿前,点军的是高俅; 有退身之智的燕青好歹可以“洒脱风尘过此生” , 无进身之术的柳永要慨叹“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刚烈的岳武穆只可殁于风波,心冷的韩太保号“清凉”终老,太湖志士“拟把匣中长剑, 换取扁舟一叶” ,京口英雄只能咏“不尽长江滚滚流” 。
英雄才俊的功成身退,是小说或剧本里的个人喜剧,而功未竟,身不进、 身已退甚或无法退身的故事的不断上演,却是一本史书里的家国悲剧。 沙雁飞去,清蝉静音之时,天水一朝的肃杀寒秋,便也不可避免地来了。
水浒英雄赞 (五) 能不忆公明
宋公明就是宋江嘛,似乎尽人皆知。然而宋江却又未必天生便是这个“公明” ,何意呢? 后面将小作分说。宋江性格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使得每个读者心中都有他们自己所认知的那个宋江,这里也无意推翻或改变任何人的理念,只是讲讲我的观感吧。那么,他算不算得英雄呢? 自金老爷子而下,多少评论都把他归入奸雄一档。然而奸雄毕竟也是“雄” 啊,如三国中著名的乱世奸雄曹操所自言那般“非有四目两口,但多智谋耳。” 倘若犯难而不评这个百八好汉之魁首的“宋公明” ,还写得什么水浒英雄赞呢?
乾坤何处容狂客
史书中,只有宋江,没有公明。
历史上宋江是个勇悍强寇,他所领部队转战各地,流动性强: “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 ,“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界” ; 人数不多,但腐朽宋廷的官兵们,却多不敢抗拒,“河北剧贼宋江者,肆行莫之御” 、“啸聚亡命,剽掠山东一路,州县大振,吏多避匿” 、“白昼横戈犯城郭” 、 “官军莫敢婴其锋” ,统治者中较为有头脑者也推重宋江的才干,侯蒙老爷子建议“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 ,“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 。朝廷也基本赞同这一策略, 赞“蒙居外不忘君,忠臣也。” ,“命知东平府” 。按十朝纲要的说法,早在宣和元年时,朝廷就是曾下过招安诏的。
史料中对宋江事迹的直接记载不多,然而与他有关联的人的记载却不少,宋江之名除了出现在徽宗本纪和上面提到的侯蒙的传中,也还在镇压他的对手当时由礼部侍郎贬为海州知州的张叔夜的传记中、沂州知州蒋圆的墓志铭中、以及“河东第二将” 折可存的墓志铭中被提及, 张叔夜以招安宋江之功升直学士、济南知府,折可存以擒宋江之功迁武功大夫,直到宣和六年,吏部侍郎李若水,还对受了招安的宋江等人“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 的情形耿耿于怀。而建炎元年作乱称帝后被吴玠袭斩的史斌,也“本宋江之党” 。可见历史上的宋江起义,虽比不得方腊的气势, 声威却也其实不小。
然而,没有哪里记载“宋江字公明” 这样一条,自然,他起义前身份也未必是个小吏, 史书中的宋江,算得英雄吗?很难讲,看不出或忠或义或护民或建立功业的成分,当然, 至少该算是个搅乱乾坤的魔君、是个激烈的反抗者吧。
一鸣已在青云心
其后的宋代话本“公案” 、“杆棒” 、“朴刀” 类中,开始出现石头孙立、 花和尚、 武行者等名目,演绎梁山故事。至话本小说宣和遗事中,始有完整宋江起义故事:宋江为郓县小吏,为营救晁盖事将被揭发杀阎婆惜,逃亡得天书三十六将姓名,随即直上梁山,其时晁盖已死,遂为梁山首领,聚齐众人,“往朝东岳,赛取金炉心愿。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 ,最终“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去诰惠,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
罗烨记这些话本“讲历代年载兴废,记岁月英雄文武” ,那么宋江之事,可算英雄事略么?光从宣和遗事来看,宋江性格还不甚鲜明,原只是个“重朋友,轻朝廷” 的小吏,上山过程直接,其后也不曾有阴谋“夺权” 举动、作首领后只是“统率强人,略州剑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县;劫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似乎去后来元人陈泰所言的“勇悍狂狭” ,并不太远。然而不可忽视的是,此时的宋江,已经是得天命的强人了,“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 ,军师吴加亮也劝他“若果应数,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 ,“忠义” 二字两次被提及, 而此处的梁山好汉, 终於结局光明、改邪归正了。以天命、忠义相加的宋江形像,即便算不得英雄,也已可算草莽豪杰之翘楚。 小说的作者,是直斥徽宗为“无道的君王” 的,宋末之时,作者和读者似已不把希望寄托在昏庸的朝廷,便只能寄予江湖,已经开始希望由那个宋江所代表的传统秩序的反抗者能够“殄灭奸邪” 、“卫护国家” 了, “忠义” 二字间,“义” 字更强。当然,此时,宋江还未被冠以“公明” 二字。
宋遗民龚开的三十六人赞中则明确指出:“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士大夫亦不见黜” 。可见,民间传讲结果,一个史书中的“淮南盗” 、“剧贼” 、“草寇” 、李若水眼中的“狞卒” ,已经开始为包括士大夫阶层的人群接受。而龚开更是对宋江才干赞美有加:“余尝以为江之所为,虽不得自齿,然其识性超卓,有过人者” ,对其“忠” 也只抱持着不要僭越的最低的期望: “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 , 甚至以为“古称柳盗跖为盗贼之圣,以其守一至於极处,能出类拔萃,若江者其殆庶几乎!” 他在诸好汉的赞中明确提到“中心慕汉” 、“国功可成” ,可见,元人统治下, 人们对心中的好汉的“忠” 的要求更少了些,却把更多的复国希望,寄托在草莽义军身上。龚开已经把宋江列为与盗跖一般的“盗贼之圣” 了,宋江和他的代表着好汉们,已经成为反抗那一元人统治时代的希望的寄托者。 此时的宋江, 离另类英雄,似乎也只一步之遥。 那一步,便是这 “公明” 二字。
风当万里挟白羽
元杂剧时代, “宋公明” 终於登场。通常剧中宋江会有如此自我介绍:“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顺天呼保义” 、“但有不得已得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财物,因此天下人都叫我作及时雨宋公明”,或者谈到梁山情形时提到“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 ”。 在龚开的赞中, “呼保义” 的绰号已经出现,而那时的意义,偏近“呼作保义郎” “不假称王,而称保义” 。元杂剧中,“呼保义” 、 “及时雨” 的称号交替使用,“呼保义” 的意义似乎更贴近“呼群保义” 的概念。杂剧故事,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绿林公案,与欺压良善的衙内、令史、通判等统治者争斗的故事。这类故事,显然也打上了反抗者们理想的烙印。 宋江在剧中,是纪律严明、爱护弟兄、杀罚决断、除暴安良的世外理想国统治者形像。他“风高敢放连天火,月黑提刀去杀人” ,梁山的弟兄们“得胜了时,大道舍命赶官军;若是败了时,芦苇丛中藏身摸不着我的影” ,没有半点妥协余地,但却也没有一个情节是好汉们滥杀无辜的。相反,从李逵负荆中看出,假设是义军内部首领扰了民众,也要被执行纪律。
“公”也、“道” 也、 “明” 也、“天” 也,从这里而始的宋江宋公明,已是一个典型的民间英雄,一个“公明” 、一个“天道” 同时出现,告诉我们,“公明” 之出,便是要执行“天道” 。天道为何?各人有各人的解释,然而仅从以上宋江宋公明这一形像的演化分析来判断的话,“天道”便是代表人心,特别是反抗现实者的期望。 如胡适所言:“把‘替天行道救生民’ 的招牌送给梁山泊,这是水浒故事的一大变化,既可表示元朝民间的心理,又暗中规定了后来水浒传的性质” 。此时宋公明身上,寄托了时代人心的太多期望,“义” 与“仁” 的成分已加至极致,而“忠” 的部分,则相形见绌了。
徒向深芦抚青翎
明之代元,太祖起身草莽扫荡群雄,既而屠戮功臣,宋覆国之鉴在前, 边廷之警又未解。 於是,宋公明的故事里,加入了权谋机略,加入了招安后的悲剧,加入了平辽故事,也同时,为了能使各阶层接受,加重了宋公明的“忠” 、“孝” 的部分,如李贽所言“啸聚水浒之强人” “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於是,一个宋江,既要“公” 、又要“明” 、还要“忠” 、 还要“义” 、还要“仁” 、还要“孝” 、还要“智” 、还要“勇” 、还要“严” 、还要剪平群雄,最后鸟尽弓藏,何其难也! 一个由历史的宋江而至民间的公明,再入文人之手,成为小说中的“呼保义” ,如吴从先所说“人人得呼公明,人人咸愿为公明用也”,要想他性格不复杂,不矛盾, 何其难也!一部水浒,少年要读效其义气,老年要读观其机略,身为贵族的武定侯郭勋要刊刻其书、周宪王要做水浒杂剧,身为文人的李卓吾、袁无涯要评忠义,金老爷子要揭宋江之虚伪,无产阶级要斥其投降,一个宋公明,要想再稳稳当当作一个简单化的“英雄” ,不想同时具有“养济万人之度量” 、“扫除四海之心机” 、不想“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 、 “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 ,不想 “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 、不想“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 、“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全人性命” 、不想题咏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 、不想“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不想“只等金鸡消息” 、不想感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 、不想下定“纵使宋朝负我,我忠心不负宋朝” 的决心,又何其何其难也!!
这里,不用再深究小说中宋江人物形像的意义,倘小说对这个金老爷子都不得不承认的“以成一书之纲领” 的宋江所作文字尽是屈笔的话,那么自然可以对他有任何理解;但倘认这样一部源来多端的古典小说未必有那样多“春秋笔法” 的话,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