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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红楼 作者:蔡义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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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    
    还有写宝玉“两番入家塾”的第一天光景:    
    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    
    这些就是续书文字在刚亮相时,便喋喋不休地向读者作出的表白:“你们看哪,我与前八十回的联系是多么紧密啊!”我不想一回回地去搜寻此类重复前面的地方,读者不妨自己去找。下面只想再举些在阅读时曾留有印象的例子:    
    薛蟠从前行凶,打死冯渊,现在又犯命案,打死张三,同样也得到官场保护,翻案免罪(第八十六回)。宝钗在等待结案期间,给黛玉写信,居然又旧事重提说:    
    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第八十七回)    
    曹雪芹写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自然是非常精彩感人的,但到后面是否还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词》来旧事重提呢?原作之所缺是应该补的,原作写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着再添枝加叶的。可续书作者却认为这样的呼应,可以使自己的补笔借助于前文获得艺术效果,所以他也模仿《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情节,写焚香酌茗,祝祭亡灵,并填起《望江南》词来了。这实在是考虑欠周。它使我想起从前一个故事:传说李白在采石矶江中捞月,溺水而死,后人便造了个李白墓来纪念他。过往游人作诗题句者不绝,其中一人诗云:“采石江边一土,李白诗名耀千古。来的去的吟两句,鲁班门前掉大斧。”有了《芙蓉女诔》这样最出色的千古奇文,再去写两首命意和措辞都陋俗不堪的小令来凑热闹,不也是班门弄斧吗?到宝玉对她亡灵嘀咕什么“孰与话轻柔”之类的肉麻话,一定会像当初补裘时那么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    
    雪芹写过宝玉参禅,被黛玉用语浅意深的问题问住答不上来的情节,写得很机智(第二十二回)。续书因而效颦作《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一回,让黛玉再一次对宝玉进行“口试”,没遮拦地提出了“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等一连串问题。宝玉的回答,话倒好像很玄,什么“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珠”啦,还引古人诗句,意思却无多,无非说只和你一个人好,你若死了,我做和尚去。所以“补考”顺利通过。前一次是谈禅,这一次是用佛家语词、诗句来掩盖的说爱。回目上虽有“布疑阵”三字,其实是一眼可以看穿的。宝玉“谈禅”我后面还将提到,这里不多说了。    
    雪芹曾写贾政命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各作一首《词》,评其优劣。续书亦效仿此情节,让这三个人来作赏海棠花妖诗,由贾母来评说。    
    续书写宝钗婚后,贾母又给她办生日酒宴,而且还模仿从前《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情节,在席上行起酒令来。只是把三张牙牌改为四个骰子,可惜的是没有把行令的人也改换一下,依旧是鸳鸯。说的是“商山四皓(骰子名)、临老入花丛(曲牌名)、将谓偷闲学少年(《千家诗》句)”等等,应该是描写贾府败落的时候,偏又行酒令、掷骰子。情节松散游离,十分无聊,所引曲牌、诗句,略无深意,只是卖弄赌博知识罢了。这还不够,以后又让邢大舅王仁、贾环、贾蔷等在贾府外房也喝酒行令。但续书作者对那些典卖家当、宿娼滥赌、聚党狂饮的败家子生活不熟悉,无从想象描摹他们酒席间的情景,所以只好“假斯文”地引些唐诗、古文来搪塞。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情节也被仿制了。续书让宝玉魂魄出窍,重游了一次。可是为能宣扬“福善祸淫”思想,将匾额、对联都改了,“太虚幻境”成了“真如福地”,那副最有名的对联现在被改成: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原本“真”与“假”、“有”与“无”是对立的统一,现在却将它截然分开,用“真胜假”“有非无”之类的废话来替代曹雪芹深刻的辩证思想。    
    小说以“甄士隐”“贾雨村”二人开头,有“真事隐去,假语存焉”寓意在,续作者却不从这方面想,他离不了八股文“起承转合”章法的思路,定要让首尾相“合”,所以必让二人最后重新登场,因而有《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一回,貌似前呼后应,实则大背原意。六、装神弄鬼,加重了迷信成分    
    曹雪芹虽然不可能是个彻底唯物主义者,但也不迷信鬼神。他有宿命观念,这与他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家庭变迁及个人遭遇等都有关系。所以,小说中时时流露出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情绪。这一点,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钗”册子和听仙姬唱《红楼梦十二曲》的情节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虽然这样写还有别的目的和艺术表现上的考虑)。    
    小说刚开头,但其中的人物与大家庭的未来,诚如鲁迅所说:“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坟·论睁了眼睛看》)但这只是一种局限,而局限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    
    被遗弃的补天石的经历、癞僧跛道二仙的法术、宝黛前身——神瑛与绛珠的孽缘、警幻的浪漫主义手法,大概不会有人将它们与宣扬封建迷信观念联系在一起。秦可卿离世时灵魂托梦给凤姐,向她交代贾府后事,八月十五开夜宴时祠堂边墙下有人发出长叹之声,这又是为了情节发展的特殊需要而作的安排,且在艺术表现上写得极有分寸,可以就其真实性作出各种不同的解说,也不能简单化地与迷信鬼神相提并论。    
    明明白白地写到鬼的,只有秦钟之死。因为这一段各种版本的文字差异较大,我想把自己的《红楼梦》校注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中的有关文字全引出来,书中说: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哪里就肯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回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话说得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阴阳本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这段出现阴司鬼差的文字,用不着我来说明,脂评就有过许多精辟的批语,只需择要抄录几条就行了。它批“正是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句说:    
    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    
    又有批众鬼拘秦钟一段说:    
    《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    
    “游戏之笔”、“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说得多好!可谓一语破的。再如批鬼都判先倨后恭的对话说:    
    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    
    “调侃世情”,又是一针见血的话。我由衷地钦佩脂砚斋的理解鉴赏能力,并且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竟有少数所谓研究者,老往这位对我们加深理解《红楼梦》一书作过如此重要贡献的脂砚斋身上泼脏水。我想,他们如果有脂砚斋十分之一的理解力,就真该谢天谢地了!    
    再看看续书所写有关情节,完全可以说是“认真说鬼话”了。    
    宝玉因失玉而疯癫,得玉而痊愈,这是将通灵玉当成了宝玉的魂灵,是写他自己视玉为命,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因僧道而获救是重复前面已有过的情节,已与脂评所说“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等语不合,这且不说。为寻玉而求助于扶乩(一种占卜问疑的迷信活动,骗人的鬼把戏),由妙玉来施术,请来“拐仙”,还神奇地在沙盘上写出一首诗来指示通灵玉的去处,虽小说中人不解其意,但读者却能领略其去处的神秘性。妙玉本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普通姑娘,除了能诗和懂茶艺外并无特殊本领,现在居然硬派她来扮演巫婆的角色,让她画符念咒,装神弄鬼。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一回更是活见鬼。先是凤姐在园内见似“大狗”“拖着一个扫帚尾巴”的怪物向她“拱爪儿”,接着就碰见秦可卿的鬼魂。吓得这个原来“从不信阴司报应”的凤姐去散花寺求“神签”,签儿自动蹿出,上书“王熙凤衣锦还乡”。    
    下一回又写宁府“病灾侵入”、“符水驱妖孽”,更是肆无忌惮地宣扬封建迷信。请来毛半仙占卦问课,什么“世爻午火变水相克”,什么“戌上白虎”是“魄化课”,主“病多丧死,讼有忧惊”,还通过人物之口肯定“那卦也还算是准的”。又写贾赦在大观园里受惊,吓得躺倒在地。人回:“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须绿衣青裳一个妖怪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于是大写特写道士如何作法事,驱邪逐妖。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写得阴风惨惨、鬼气森森,恐怖异常。宝玉指潇湘馆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婆子劝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    
    鸳鸯上吊前见到秦可卿,并领悟“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所以死后也随秦氏的鬼魂去了。    
    最突出的是正面描写赵姨娘“被阴司里拷打死”的场面:    
    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爷,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角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她的样子。    
    也还写凤姐“被众冤魂缠绕”。    
    在《得通灵幻境悟仙缘》一回中,写宝玉病危,被前来送玉的和尚救活,但他让宝玉魂魄出窍,重游一次幻境,使他领悟“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的佛家说教。于是把小说楔子和第五回情节都拉了进来:宝玉一会儿翻看“册子”,一会儿看绛珠草,其中也有神仙姐姐,也有鬼怪,也在半途中喊救命等等,读之,足能令人作呕半日。还遇见尤三姐、鸳鸯、晴雯、黛玉、凤姐、秦可卿等阴魂,只是太虚幻境原有的三副联额都被篡改了,成了十分庸俗的“福善祸淫”的劝世文,太虚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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