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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氏见王德已死,抱尸大哭道:“我家迭遭大故,只有靠你帮我支持,你如今又死了,叫我怎样存活。天下苦命的人极多,苦到我尤氏的地步,再也苦不下去了。想我白幼离娘,跟随父亲长大,如今父亲甫经弃世,嫁的丈夫半途抛弃,又不能终身倚靠。日前突遭恶奴等掳掠一空,今日又遭火劫,一月之中,蛔沛流连,层见迭出。想我一个女流,身边又无分文,惟有赖你撑持过活,连你这一个人天都不能相容,天是绝定我了。王德,王德,你在黄泉路上慢走一步,等等你家苦命的小姐罢!”尤氏哭得喉枯舌燥,眼内都淌下血来。尤氏本来这几个月内被酒色淘空,加以又气又吓,此番这场悲苦,又是从五内里出来的,觉得双眼一黑,一交栽倒。丫头们赶紧过来搀扶,只听得尤氏喉内“骨碌骨碌”的痰响了两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怨气,亦归地府。他与王德倒是生同衾帐,死同地穴。可怜一班小撕丫头们无了主见,这两个死尸如何发落,惟有付之一哭而已。房东闻信走过,亦叹息了儿声,叫小嘶们分头去请尤家亲族,好来料理。
众人正忙得毫无头绪之时,恰好来了一个人,与尤氏大为有济。你道何人?就是尤氏的丈夫祝自新。[自新]自受了尤氏羞辱,别气出外,星夜赶回嘉兴。祝白新有个胞兄名唤立生,也是个府学生员,为人安分守己,取与不苟,只靠着耕种祖遗几亩田地,又训了一班蒙童。自新在家时,即与立生不睦,后来他招赘到尤府,立生闻得他所作所为,不合情理,常叹道:“将来倾覆祖宗家声,必此人也。”此番白新回来,请了合族人等,与立生讲理。说祖上所遗家财,有他一半,何能派他哥哥独享。立生向来忠厚,不与人争竞,遂当着族中将田地房产双手捧出,听凭族中分派,照数分了一半与白新执掌。自新想到在嘉兴城内,人都看不起他,不若仍至苏州,妻子虽与我不睦,丈人是待我好的。想定主见,把分的田产变卖得几千银子,又向苏州而来。
到了半途,即闻人说他丈人尤鼐已故,祝自新犹认做讹言。这一日,早抵苏州,叫家丁看守行李,自己即向他丈人家来。才进了城门,遇见他平时一个至好朋友,也与尤家有点故旧。祝自新拉住他,问尤家消息。那朋友把自新望了儿眼,冷笑道:“你这些时到那里去的?你令岳家闹下多少人事,你还不知道么?”遂将尤鼐身死,尤氏主持家政,克薄奴仆,那些奴仆们把他资财抄掳一空,又将众人如何用药酒摆布尤氏,如何报官的话细说,“昨夜闻得不戒于火,延烧罄尽,只逃出尤氏、王德两人与几个小厮丫头,暂住在邻舍人家。又听人说,王德火毒发作死了,令正夫人哭他无所倚靠,也哭死了。此话我亦是据闻来的,并非目睹,尚未知真伪。你快去访问,即明白了”。只将尤氏的丑处瞒过不言,也暗暗的说丁几句,即匆匆别去。
祝自新听毕,呆了半响,急忙寻到尤家门首,果见—块平地,房舍全无。犹有数处烟火,有几名官役在那里担水浇灭。门新见了,不巾得心酸泪落。又问到尤氏住处,见一丛人挤满在屋里议论,内中有眼快的,见了自新喊道:“你们不要乱忙乱说,尸主祝老爷来了。”原来尤家众亲族,经小撕们分头送信,都请来了。有的说:“我等不便收尸,他是有丈夫的,怕日后回来说话。”有的说:“目下不知道祝家在何处,若待他来收尸,连骨头都要烂完了呢!”又有说:“不如报县凭官验勘收埋,日后祝家就说起话来,也不怕他。况且祝家不是好缠的人,私地收合了,却断断使不得。”其中有几个狡猾的,意在借故脱身,又被房主诓住,一时难以走开。
正在七嘴八言计议不定,忽然祝自新来了,众亲族喜从天降,齐齐走过来问讯道:“足下来的正好,想你已尽知其细,毋庸我等细说。足下快料理收拾尊夫人为是。”祝自新分开众人,来至床前,见尤氏直挺挺的睡在床上,穿了几件不男不女的衣服。旁边睡的王德,满头火泡,鲜血直流。白新到底与尤氏还行夫妻情分,不禁纷纷泪下。转身叫跟尤氏的小撕,去寻他两名家丁来此,吩咐快买棺木伺候。又对尤家众亲族道:“承诸位贤亲降临,正好一齐看着入殓,容改日再谢。”众人道:“我等理应在此候殓。”少顷,家丁买了两口棺木,叫了一名阴阳生来。祝白新又吩咐在成衣铺里买了几套男女衣服,众人帮着代尤氏、王惩穿好,择时入殓。祝自新见无处停供,当即叫了土工,抬到城外掩埋。各事已毕,众亲族告辞散去。
自新重酬了尤氏借住的人家,又将一起小厮丫头叫各家父母领回。独自闷恹恹的回到船内,细细想道:“我今番满意重至苏州。依栖岳丈,置些田产,以为过活之汁。不意尤家一败涂地,又闻得沸沸扬扬,说尤氏的丑处。我虽未卜真假,总之苏州城中,我也无面目存留。若再返嘉兴,更为兄嫂所笑。或至别处行身,未尝不可,无奈我是奉旨拘竹人员,仇家又多,怕的有人算计我,那时反为不妙。可见我这堂堂六尺之躯,四海之大,无我立足之地,岂不愧煞!眼见今日这场报应,是我丈人平时作的罪孽太重.才弄得灭门绝户。难道我祝白新平日所行所为,自家不心内想一回,愧一回恨一回,猛然得计道:“罢罢,我纵然过到百岁,子孙满堂,金银盈库,亦挽不回从前破败的名声。只有一个法则,可以消除宿业,忏悔前愆。况我身边还有余下的资财若干,后半世也可将就过活,不至冻饿。我由此跳出这是非圈套,倒觉得逍遥自在。”心内有了定见,即叫进两名家丁,吩咐船户,把船向宁波一路开去,“我要到南海进香,早到一日,即有重赏”。船户听了,急忙收拾开船,向南海而来。未知祝自新想定是何主见,又未知向南海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过禅关游西湖宣淫佛寺
话说祝自新收拾了尤氏、王德两人的骸骨,又想到苏州,嘉兴皆不能存身,若至他处恐怕有人要寻事。他思前想后万念皆灰,猛然记起幼年七八岁时,南海来了个和尚名唤了修,“与我父亲相好。据闻此僧颇有道行,又善于风鉴,父亲将我与他相看。仙说此子人有来头,可惜心路不正,未能终局,倒是与我佛门有点因缘。彼时我父亲亦不以此话为然。而今我闹得进退无路,皆是孽由自作,竞应了那了修之言。可知为人一世的荣枯得失,天公早巳安排定了,岂可勉强得过,倒不如认真归依空门,斩除俗念,大可修行后世,挽补前非。况我父母早故,妻子皆无,我身虽是俗家,与僧家何异”。白此则祝白新的出家念头,更外坚固。
在路行了数日,这一天已至南海,远远望见普陀山耸青迭翠,矗立在南海中央。开发了船户,搬过行李,在岸上觅了住处。次早,卅着一名家丁,雇只小海船向普陀山开去。船至山边泊定,祝自新登岸四围一望,高高下下山坳路径,尽是天生成的奇峰怪岭。又见往来僧人,都是科头跣足,甚至只围了一条中裈,上面赤着身体,在山前汲水砍柴。见祝自新主仆走来,皆围住观望,交头接耳的议论。祝白新问他们可知道了修住居何处?内中有个老年僧人道:“居士问了修师何事?”白新道:“我与他有旧,特来访他的。”那僧人道:“他是小南海的方丈。此人脾气甚为古怪,连我们都不与他交接。你要去见他,可由这条石路上走去,转过山洞那边,就是小南海了。”
白新即照他所指石路,行至尽头有座山洞,穿过去,忽然开朗。山路宽大,平坦好行。约走了半里许,果然迎面一座人寺院,松柏参天,钟声隐约。走近抬头见石碣上斗大的三个字“小南海”。自新跨步入寺,过了天王殿,弥勒殿,中间一条币道,两旁杂树尽是十数人抱不拢来的古木。到了大殿,庙貌整新,堂阶闳壮。莲台上三尊佛像,金璎宝珞,法相尊严。
行出佛殿,又是一方院落,中间五间二殿,两边掸房僧寮客堂等地。见客堂门首站了个和尚,年约三十有余,肚大腰圆浓眉巨掌,上身穿着簇新米色布衲,脚着黄布僧鞋,光汕汕的脑袋,手内拈串牟尼数珠,在那里指点老道人四处打扫。见祝自新人摇大罢的进来,后面又跟着家丁,知道是个路过官绅,忙二笑嘻嘻的趋步上前,合掌道:“大老爷请客堂里用茶。”白新答礼,举步进了客堂,见一顺三间宽大房屋,内中几案净洁,陈设幽雅。又彼此作了揖,和尚清白新在炕上坐了,老道人送上茶来,回身邀着家人至外间奉茶。
和尚问了祝自新姓字居处,白新转问和尚何名,现执何事,!和尚欠身道:“僧人名唤超凡,现执支客一事,与筲理内外杂务。”自新道:“行一位了修大师可在宝刹?”超凡道:“了修即是敝住持,大老爷认识他么?”自新道:“我与他有旧,多年不会,今日特来访他谈谈。少顷烦你和尚办完公干,领我一见。”超凡道:“了修师已杜门二十年不出,大老爷是何年何处与他相识的?”白新道:“说也话长,了修师二十年前曾至嘉兴,在我处耽搁了数日,与先君极为契合,彼时我尚在幼年,曾与了修师晋接过的。今日便道宝刹,特来访他,叙叙旧情。”超凡道:“僧人也常闻他说,二十年前到嘉兴与一祝姓居土相契,想即是人老爷尊府了。他巾那次出山后,即杜门不出。这数年内,连方丈的门都不出了。一切内外各事,皆委僧人力,理。他终日由早至暮,皆在蒲团上默坐,人不问他,他亦不言,甚至三五日都不开口。”
祝自新又问及寺中蹊径,与僧数多寡?超凡道:“自从敝住持不理事后,有几家施主都不来了,还亏僧人极力支持,若似他也置之不理,这一座小南海久经残败了。虽有两处薄田,连岁收成不甚过好,施主们的布施又来得稀少,小寺大小众僧约有百数十人,每日饭食即算是一项巨款。况在此深山穷谷之中,又无人家延请道场,那里来的源源接济款目。大老爷但看佛殿上与两廊内外群房,急欲修理,又余不下银钱来,都零碎被众僧人吃下肚去。前日还与敝住持商议,到各名省地方张贴募化小引,或可遇着那乐善施主慨发仁心,济助修理。好在敝住持唯唯否否,向来不管寺务,他只有随口应答,任我们募化也好,不募化也好。不敢欺大老爷,这几年僧人被那当家二字都累煞了。大老爷既与他相好,自然说得投机的。少停见了他,敢烦大老爷劝说他一番。不要终日只顾修行,一毫外务不问,若大一座小南海,三五年内凋败了也甚为可惜。如专靠我超凡一人,实难布置。他是个寺中领袖,兴败都是他的责任。”
祝自新笑道:“你和尚不须烦恼。我此番来寻了修,实因看汲红尘,意在借宝刹作一栖止。将来不嫌我才拙,我来帮助你和尚一臂何如?”超凡听了大笑道:“大老爷又来说笑话了,好端瑞为何想做起和尚来?阿弥陀佛!我和尚们说起来十分苦恼,较之大老爷一丝一毫都赶不上。我等穿的是布衣粗服,吃的是淡饭黄齑,还要朝钟暮鼓念佛涌经,规矩礼节小有不是,即受监院戒饬。终身奔波劳补,纵能积蓄点资财,到头来仍然一空。肝士们尚可留于亲生骨肉受用,和尚们任他堆金积土,临死反为异姓法子徒孙快沾-人说做和尚修为来世,我看和尚是前生造的罪孽,以致孤独一世。即如大老爷安居的高堂大厦,享用的玉食锦衣。富者奴仆成行,一呼百诺,神鬼都在暗地里趋奉。贵者出仕皇家腰金衣蟒,扬名显亲声闻天下,歌功颂德千载永传。若是官做烦了,即致仕回家,教子课孙登科上进,指日又是一位老封翁了。做和尚的,任他竭力去做到了方丈地步,即如居士们做了大官一样,也不过一寺之内推他为尊,出了山门仍是一个和尚,有何好处?你大老爷们锦绣世界住厌了,反要来做和尚,真正俗话道得好,米箩里跳入糠箩里来。”说毕,又哈哈火笑不止。
祝自新见超凡所说,尽是一派势利言语,不耐烦起来,也随着他笑了一笑,起身道:“烦你和尚,领我去见了修大师去。”超凡即忙也站起来道:“僧人理当引道。”邀着自新出了客堂,又回头吩咐老道人,倘有过午的与那挂单的来,“过午的绐他一顿饭吃,挂单的领他到寮房里去歇。你们作主就是了,不要来禀报。我陪着尊客到方丈内,会当家的去呢。”白新同了超凡,绕过二殿回廊,有一重小六角门,上题“另一洞天”。走进了门,又是一大方院落,当中五间是观音殿。旁有一座小门,匾上写着“曲径通幽”四字。门内即是花圃,中有假山堆砌,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