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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天涯归人无几。”小儒用纸誊清,注了各人名字在下.从头念了一遍,道:“十二韵一气呵成,若出白一人之口,联句得此真不易也。”众人也传看了一会。外面已交三鼓,撤席散坐,又谈了半会,伯青,王兰作辞回家。
从此每日清晨即来,半夜方回。二珠有时进去陪方夫人谈谈,方夫人大为怜爱他们。一连半月有余,二娘将外面各事理清,在码头上雇定了船,择于明日起程。
当晚,小儒又备席与他们送行,说明了畅饮一夜,明早好送他姊妹登舟。王兰同洛珠絮絮叨叨说个不了,时哭时叹,连酒都不吃。伯青与慧珠坐在席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默默无言相对饮泣。小儒也觉难处,想出些话来宽慰他们。
慧珠向伯青道:“我们这一别,未卜何日方能聚首。只怕你要再见我时,我多分要愁死了。”说着又哭,勉强又说道:“我有句话,屡欲同你说,又恐你不愿意,今日却不得不说了。老太爷老太太只生了你一个,满指望你扬名显亲,替父母争光。无如你却不以功名为念,老太太又疼爱你,不好一定强着你。为人子者,当体贴父母怀抱才是。你具此奇才,何愁不步青云。我劝你从此把那在外面疏财任侠的性情改一改,静静的用起功夫来。秋天乡试,倘然中得一名举人,老太爷老太太固届欢喜,我在苏州也欢喜。免得人议论你贪着花柳误了功名,那声名是不好当的。你果真同我好,可依我这一句话儿。”伯青听了,泪如雨落,哽咽了半会,道:“畹秀金石之言,已铭肺腑。我非不知父母望子心切,以为‘功名’二字三十而外得之不晚,深恐此身为微名羁绊,负了少年。今日既如此说法,但放宽心,我准备秋风一战,都有以慰我畹卿也。”小儒道:“畹秀这话说得正大,全没有儿女情态,不枉你们两情相许,真要愧煞我辈须眉了。”那边洛珠也劝王兰秋天下场,不可耽误功名。王兰亦诺诺应许。两边又说了许多悲切的话。
不觉天明,二娘早巳起身,同着王氏收拾齐备,进来叩谢众人。二娘道:“明年春初,可以到南京来。诸位少爷没事,可请到苏州逛逛去,不然也要时常通个信息,不要望坏了两个姐儿,诸位少爷想也不忍心的。”又引得二珠哭了起来,好容易被小儒劝住。二娘又同着二珠到后堂叩辞夫人,方夫人反觉恋恋难舍,赠了他姊妹许多东西,又嘱咐“早去早回,停一两个月就可来的。况这件事有我家老爷住在南京,都司·庇护着的”。二珠答应,辞了出来。外面舆马业已齐备,慧珠、洛珠见势不可留,先向小儒作谢,叮嘱他没事劝劝伯青,王兰不要想念他们,当以功名为念。小儒见此光景,也自伤心,惟有点头而已。
二珠转身与祝王二人作辞,各人扯住了手,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好半会一齐放声痛哭。王氏、二娘在旁也眼泪鼻涕闹个不清。见天色不早,上前劝住他们,催促动身。二珠没奈何,随着出来,众人相送。可怜二珠一步一回头,恨不得由亭子上走到大门外,有十里路长才遂意。到了门外,二娘搀他们进轿,二娘等人各上了小轿,大家说声珍重,如飞的去了。伯青,王兰立在门前望不见他们一起轿子;尚呆呆的不动。小儒扯了他们进来,再四劝慰了半日,各自回家。
伯青回到府内,不言不笑,好似痴的一般;又怕人知道,背地里出了无数眼泪。王兰在家亦然。倒是小儒闲日,到两家来走走,又将二珠临行劝他们立志功名的话,说了几回。二人无奈,除却与小儒盘桓,逐日用起功来。祝公夫妇大为欢喜,难得儿子回心转意,巴干功名。
一日,伯青正在书房纳闷,见连儿进来道:“老爷请少爷后堂说话,京里舅太爷有信来了。”不知信中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报前仇风波起邗水赋佳句月夜宴平山
却说祝伯青连日闷坐书房,一心想着慧珠如今该到苏州了,不知可平安否?他也该寄封信来。只见连儿来说,京中舅父来信,父亲在后堂等着说话。忙起身到了后面,见祝公拿着一封书信,在那里看。旁坐一少年,约有二十余岁,翩翩鸾凤,骨秀神清,觉眉目间一团威猛气象,睹之令人可亲可畏;身上衣履却不甚华美,心中暗暗称异,不识何人?少年见了伯青,立起身来,彼此招呼。祝公道:“你舅父有信在此,你去看了。”伯肖双手接过,从头细看,方知舅父升了协办大学士,赐上书房行走。秋间舅娘带着表弟汉槎回里乡试,兼扫祖墓;又知这少年姓云名从龙,字在田,河南固始县人,是个不第秀才,去岁纳监入都,秋风又罢。
要论这云从龙,文武全才,为人极有肝胆,敢作敢为。因屡蹶文场,名心已淡。家世赤贫,孑然独立,流落京师卖文糊口。
这日,江公朝回,在轿子内看见从龙一表非凡,大为赏识。将他请进府中,盘桓了几日,知他是个饱学,更加契重。恰恰从龙欲往金陵投亲,江公修了封书寄与他妹丈,嘱他善视从龙,“具人虽暂困风尘,将来必成大器”。祝公见从龙人材出众,亦为欢喜道:“云兄的令亲可曾探望过么?”从龙欠身道:“晚生连年颠沛,所行辄阻。昨日抵岸即访问舍亲居止,已知前半月掣眷赴任去了。蒙江老大人盛意嘱咐,此行倘不得意,命来谒见老大人,定蒙矜顾。”
祝公点点头,见伯青看完了信,道:“这位云在田兄因投亲不遇,你舅父嘱我照应,毋使失所。可命祝安将云少爷行李铺设外书房内,无事你们互相砥砺砥砺。”又向从龙道:“暂屈寒舍小住几日,我自有处置,恐有简亵之处,尚祈包涵。”从龙起身道:“晚生耻困穷途,得老大人青顾,实出万幸。老大人就是我云从龙再生父母了。”转身与伯青见礼,伯青将从龙邀至书房,先取出自己衣服与他更换,便显得潇洒出尘。彼此说了多少仰慕的话。祝公又送出一席酒,与从龙洗尘。只见祝安取了行李来,在伯青榻旁设一小榻。两人谈谈说说,终日讲究些考据学问,分外投机,倒把想念慧珠的心肠解去火半。
一日,祝公见祝安拿着帖子来回说:“新任盐运司李大人来拜。”这位李运司名文俊,江西人,是部选出来的。祝公是他会试的房师,今日赴省见过盐台,特来谒见老师。祝公换了衣冠出厅相见,问在京诸人的光景,李文俊一一答了。又请出世弟来见礼。祝公想起从龙,道:“年兄甫经到任,幕中必乏人数,有敝友云在田兄人极明干,极能办事的。现住在我这里,托我谋个馆地,我想在年兄那里倒还合式。”李文俊在京亦闻云从龙之名,又听得江丙谦说过此人是当今奇士,忙答道:“门生在京即知其人,今蒙老师赏荐,好极了。但是门生还要到苏州去谒抚宪,俟回扬州时再打发人到老师处来请他罢。”祝公点头称是,请出从龙与文俊相见,留他吃了上顿饭方去。少顷,李文俊送关书来。祝公吩咐祝安代从龙添补衣履等物,从龙心中着实感激,专候文俊信至。
伯青又邀了小儒,王兰过来,彼此一见,互相倾倒。大众陪着从龙,到各处名胜地方游玩。路过桃叫‘渡,见聂家旧宅已在目前,伯青坐在马上叹门气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说着,眼圈儿红了,王兰、小儒各各叹息。惟有从龙不解,细问他们方才明白,也叹息了数声。伯青忽然想起慧珠屡说他同学时,有个蒋小凤,住在扬州,也是色艺兼全。难得从龙到扬州去,何妨托言送他进馆,好去访这蒋小凤是何如人物。想定主意,对王兰说了,王兰·电欣然要同往。伯青回家禀明父母,祝公夫妇见他时常不乐,恐他生出病来,借此叫伯青到他世兄任上散散心。只嘱咐“早些回来,休误了乡试”。伯青欢喜,无事惟与从龙讲究些诗文,不觉过了一月有余。这日,已是六月初旬,见祝安送进一封信米,是李文俊请从龙到馆的。祝公治酒与从龙饯行,从龙说了多少感激的话,彼此谦逊一番。明早祝安在城外封了一号大船,从龙与祝公作辞,伯青带着连儿,又去约了王兰,一齐下船同行。
走了一日半,早抵扬州钞关门码头。伯青恐住在文俊衙门内不便出入,又因王兰同来,先着连儿在城里僻近地方觅定客寓。
连儿去了多时,已看定柳巷内连升客店。三人上岸,到了寓内,却也十分宽大,包定后面五间房子。店东闻得姓云的是新运司里的师老爷,又知伯青、王兰是两个贵公子,格外巴结,亲自进来张罗了一回,晚间又送了一席酒。次日,从龙同伯青更换衣冠,坐了轿来拜运司。投了帖,文俊连忙请见,问了祝公好,又彼此问好。文俊道:“世弟既至扬州,因何不到衙门里来住?难道愚兄供应不起么?世弟未免见外了。”伯青欠身道:“小弟若一人到此,理宜朝夕侍教,无如有敝友同来,诸多未便,尚望世兄原谅。”文俊见他执意,也就罢了。又谈了半会,伯青告辞回寓。来日,文俊答拜伯青,又请了几天酒。将云从龙派在账房内,兼司往来书札,每年送修金二百四十两。从龙本意只求栖身,今见李文俊如此优待,没有不愿意的,而且宾东又极相得。
单说伯青—连数日皆被文俊请去,至晚方回。这日,早起无事,与王兰吃了饭,唤过连儿道:“你去问声店主人,可知有个蒋小凤家住在那里?”王兰笑道:“想我们到扬州来专为这件事的,我疑惑你忘却了。”伯青道:“怎么会忘却,无奈被李世兄缠住了,讹耐烦天天去吃他的酒。”少顷,连儿米道:“蒋小凤就住在前面一条官巷,黑漆大门内,离此不远。”伯青、王兰换了几件衣服,带着连儿,来寻小凤。
到了巷口,见迎面一座大门,连儿去问了声,果是蒋家。二人缓步走进门内,早有伺候的人引至明间内坐下,献上茶来。只听得一阵笑声刮耳,走出四五个相公来,都是粉白黛绿,妍媸不一。见祝王二人衣服华美,人物轩昂,争着问姓问名,伯青、王兰一一答了。内中有个未曾梳头的相公,约十四五岁,倒也生得秀媚,名叫四喜,取了支水烟袋走过来敬伯青的烟,伯青勉强吸了儿简,又去敬了王兰,将烟袋放下,一转身坐在伯青身旁,伸手接过纨扇来看。
伯青道:“你家小凤可在家么?”四喜瞅了一眼道:“你与小凤姐姐相好么?”伯青笑道:“我慕名来奉访的,面尚未见,怎说到相好二字。”四喜扭着头说:“我不信。”又在伯青人襟上解下表来看。旁边一个相公名叫文燕,生得两道弯弯的修眉,一对盈盈的水眼,肌肤倒也白皙,走过来拧了四喜一下道:“小孩子讨厌,不要把人家东西弄损了。”说着,将表夺过,代伯青仍扣在大襟上。四喜冷笑了声,走了开去。伯青抬眼见他容貌倒也罢了,穿件白罗小褂,内里透出鲜红兜肚,胸前两乳高高的凸了出来,裙下金莲约有五寸以外。伯青不禁笑了一声,文燕格外得意,抿着嘴嘻嘻的正要同伯青说话。只见里厢走出个侍儿,风致嫣然道:“请二位少爷,后面凤相公房里坐罢。”二人趁势起身,众妓扫兴各散:
伯青等随着那侍儿走过穿堂,见是大大三间,上首房门上挂了一条月白色门帘,两边高高挂起。房中图书四壁,颇为幽雅。
小凤早巳迎至门首,让二人入内坐下。伯青见小凤穿了件藕色宫衫外褂,内衬白伫罗衫,下系玉色罗裙,露出淡红缣丝宽镶底衣,一对莲钩宛如新月,真是花貌如仙,玉容似雪,腮边两个微涡,尔言自笑。
伯青暗赞道:“不愧与二珠齐名,可谓瑜,亮并生了。”乃道:“尚未请教香篆?”小凤道:“贱字芳君。”也问了二人姓字乡贯,笑盈盈道:“聂家两位姐姐想是认识的?”王兰道:“同居一城,如何不认识?他家现在因出了件事,回苏州去了。”小凤道:“我也接着信的,常见他们来字提及二位是当世的才子,不要问了,你锺情之处,我也略知一二。”说着,又格格的笑了。伯青听了反不好意思起来,笑道:“聂家姊妹常去过访,谈谈是有的,·我倒不明白何以为情,何以为锤情?”小风道:“情之一字,你我心印而已。一人有一人之情,非身处其境者不知。你今日问我何以为情?你却是你,我原非他,我亦难于譬喻。”王兰拍手道:“芳君能领略到情妙之地,也算得个情中之魁首了。”
三人正在说笑,只见那侍儿进来道:“外面有位刘老爷,说是南京下来的,要见见姑娘。”小风道:“什么刘老爷,淮耐烦见人,你去回掉了他就是了。”侍儿道:“外边早经回过姑娘不在家,他定见不肯走,坐在那里发话。”王兰道:“芳君不可为我们恼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