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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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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朱宁问道:“大概亏空多少?” 

  “总在三万五千石左右。” 

  朱宁又凝神静思了一会,“索性这样,”他说,“你告诉张侍郎,请他备一道奏章来,不要说前任移交亏空,只说历年损耗,报个五万石上下。” 

  三万五干石已是个不易邀准核销的巨数,谁知还要加一万五千石,有这样的好事!行吗?马大隆心里疑虑,正想发问,突然领悟了朱宁的意思——这一万五千石,当然是他加的帽子。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请示干殿下,这一万五千石‘白粮’,是不是折价送到府上?” 

  “对!要折价,不过,不必送来,存在你们那里。” 

  “是了!”马大隆说,“请干殿下给我一个印鉴的样本,以后就凭这枚印章支银。” 

  朱宁点点头说:“好!这样做法干净利落,你明天带公事来的时候,我把印鉴样本给你。” 

  于是又闲谈了一会,马大隆欣然告辞。出得吴家大院,直奔张一义的公馆,将他从床上唤了起来。 

  张一义以为出了什么乱子,神色仓皇地披衣出迎,只见马大隆满面笑容,不觉道得一声:“咦!” 

  “特来给义公报喜。”马大隆说,“亏空不必愁了,不但不必愁,还可以落个四五万银子。” 

  “哪有这样的好事?大隆,你没有喝醉吧?” 

  “义公当我说醉话,我自己觉得在梦里。实在是误打误撞,意想不到的机缘。” 

  接着,他把此事始末,细细讲一遍。张一义自是喜不可言——原来前任移交,由后任弥补亏空是有的,不过数目只是三、四千石米,张一义起居豪奢,出手散漫,扯了个大窟隆,要少到一万八千石,去年秋天霪雨连绵,受潮霉烂的米,又有一两千,总计亏空两万石左右。 

  如今可以报销五万石,除去朱宁的一万五,还有一万五,米价每百三两银子,便是弥补了亏空,平白又多四万五千两银子。这岂不是天外飞来的鸿福? 

  “大隆,”张一义茫然地说,“我高兴得心都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义公,你定定心,我们一桩一桩商量。” 

  “好!好!你说,我听你的。” 

  于是反客为主,由马大隆发号施令,第一件事是预备奏折,当即请来专管章奏的幕友,由马大隆口述要旨,连夜拟好,誊正备用。 

  第二件事是预备送朱宁的书画,这下提醒了张一义,“慢慢!这里头有个大纰漏,”他问“几时听说钱文僖善于丹青?更哪里来的一幅‘陌上缓归图’?” 

  “嗐,义公真是太忠厚了!钱文僖虽无画名,但谁又敢断言他不会画。至于那幅‘陌上缓归图’,在我肚子里,我说有就有。” 

  “啊,啊!”张一义恍然大悟,马大隆是假造名人书画的能手,是打算现造一幅“陌上缓归图”送朱宁,“不过,”他又说,“时间来不及啊!” 

  “不要紧,我自有法子搪塞。只请义公将另外三件东西捡出来。还有,义公珍藏的那一卷‘澄心堂’纸,要割爱了。” 

  “那是小事。”张一义将佩在裤带上,片刻不离的画箱钥匙,交了过去,“请你自己捡。” 

  马大隆将钥匙珍重收起,谈到第三件事。这件事关系最大,一万五千石米化成现银,非咨嗟可办,倘或拿官米私运到市面上倾销,不但米价大跌,卖不到三两银子一石,而且风声太大,言官亦会参劾。可是,这笔银子又非马上准备好不可,否则,朱宁写条子来提,无以应付,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我看这样,”处理这方面的事务,张一义比较在行,“只有向‘仓户’分头去借。米,此刻决不能动。” 

  “是。全凭义公作主,只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动用,我好转告朱宁。” 

  “总要三五天的工夫。” 

  “就算五天好了。”马大隆说,“义公请安置吧!明天携带奏疏,跟朱宁道个谢。别的话不用多说,我自会安排。” 



         ※        ※         ※ 



  这个早晨,行宫非常安静。皇帝与蕙娘终宵缱绻,欲仙欲死,到天色放曙,方始入梦,沉沉酣睡,日高未起。伺候的太监,蹑手蹑足,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唯恐惊驾。 

  朱宁是早就起过一次身,听说皇帝寝殿中,到天快亮时,始无声息,知道这一下总要到午间才会有动静,因而又找补了一觉。等他再次醒来,马大隆与张一义,已等了有一个时辰多了。 

  双双进见,张一义长揖致谢:“多蒙干殿下提携,感何可言?一义有生之年,不敢忘此恩惠。” 

  “好说,好说!”朱宁问道,“奏疏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朱宁接奏疏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就这样!这无非装个样子,只要龙心喜悦,什么事都好办。” 

  “也还仰仗鼎力。”张一义向马大隆说:“你陪干殿下谈谈,我先告退。” 

  于是,马大隆将随身带来的三件书画,悬挂在壁,为朱宁指点妙处,确是罕见的精品。可惜,那幅“陌上缓归图”未得寓目。 

  “为求尽美,那幅画得重新装校。”马大隆说,“我想到干殿下府上瞻仰一番,看预备挂在哪里,量好尺寸,用蜀锦精裱。要那样子,款式才好看,也越显得这幅画唯有挂在府上才名贵。” 

  “好!好!反正我们要一起回京。喔,”朱宁突然说道,“马先生,你愿不愿意‘豹房祗候’?” 

  这是做皇帝的清客,而且一入大内,有无数平生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名画书法、珍奇古玩,可饱眼福。马大隆岂有不愿之理? 

  “唯干殿下所命。” 

  “不敢当!”朱宁答说,“我只是保荐而已,豹房尚未落成,将来其中的布置,要请你格外费心。” 

  “是,是!敢不尽心竭力?”马大隆从身上取出一叠裁得很整齐的纸条,递了过去,“折价共是四万五千银子,三五天之内,可以备齐。随时可以支用,凭条在此,请干殿下收了。” 

  朱宁接来一看,在空白笺条上有个押脚图章,是“益贻”二字,心知是张一义的别号。用此笺纸支银,再加上自己的印鉴,就决无假冒差错了。于是他欣然将备好的印鉴交给马大隆,也是他的别号,叫做“保平”。 

  一定保平安,定保平安!”马大隆收起印鉴,又问一句:“不知何日启驾?”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快知道了!” 



         ※        ※         ※ 



  恰如久旱的一方良田,一夕之间,甘霖沛降,枯槁的禾苗,顿时复苏,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看到初承雨露的蕙娘,朱宁心里有这样的感想。 

  “恭喜,恭喜!” 

  容光焕发的蕙娘,顿时脸泛红晕,低着头:“干殿下有话跟我说?” 

  “是的。”朱宁答说,“先有一句话关照,当着万岁爷,不要叫我干殿下。” 

  “那,叫什么呢?” 

  “你问万岁爷。” 

  蕙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了。” 

  “我知道你很懂。”朱宁问道,“万岁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但大部分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蕙娘只拣应该让朱宁知道的说:“万岁爷要带我进京。” 

  “喔,可曾说了是哪一天?” 

  “说从蓟州回来。” 

  “我就是为这一点,要来托你。蓟州最好不去,万乘之尊,万一出了差错,吃罪不起。不过,这话我们不便说,只有你能说。” 

  “为什么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你正在得宠的时候。” 

  “得宠不敢说。不过,是为了万岁爷的平安,即便是冒昧进言,也顾不得了。请问该怎么说?” 

  朱宁有一套话教她。蕙娘心领神会地答应着,等他说完,她亦有一句话要问。 

  “到了京里,万岁爷把我安置在哪里?” 

  朱宁一愣,“这我可不大清楚了。不过,”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以你的身分,要进宫是办不到的。” 

  “进宫倒不想。可是,我也不愿住什么廊下家。” 

  “那好办。”朱宁答说,“京里好园林极多,我替你找一处精致、清静的地方,包你住得称心满意。不过,这得万岁爷点头。” 

  “当然。”蕙娘想了一下说,“我自有道理。找地方不必顾我,只要万岁爷高兴。” 

  “就这么说了。你看,王石头来了,必是万岁爷醒了。” 

  果然,王石头匆匆来报,皇帝一睁开眼便唤蕙娘,立等见面。见此光景,朱宁心知恩宠方始,着实有一段迷恋的日子,可是也不能让她盖过自己的地位去!得想个法子,要教她乖乖听自己的指使。 



         ※        ※         ※ 



  漱洗、进膳、品茗都是蕙娘亲手料理。那份细致体贴,而又纯然出乎关爱,丝毫不觉她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格外巴结,实在令人激赏。 

  “今天是艳阳天气,”蕙娘问道:“万岁爷不去走走?” 

  “懒得动。”皇帝伸个懒腰,“我觉得只有这里最舒服。” 

  “可惜!”蕙娘笑道,“不能把这间屋,整个儿搬到京里去。” 

  “只要有你,哪儿都是舒服的。” 

  “可是,臣妾也不能侍奉万岁爷进宫。” 

  “这……”皇帝还在沉吟,蕙娘却又抢着开了口。 

  “也不能住在廊下家!就是万岁爷赏臣妾住在那里,臣妾也不能够。” 

  “别‘臣妾’,‘臣妾’的!听着多别扭!你就称‘我’好了。”皇帝接着问说,“为什么不能够?” 

  “第一,身分不同;第二,”蕙娘迟疑了一下,决定遵旨用“我”字自称,“我舍不得我女儿,那里又不能带孩子去。” 

  “你那女儿很好玩!别说你舍不得,我也喜欢。”皇帝搔着头说,“可是,这样子,你又住在哪里呢?” 

  “京城那么大,除了大内,莫非就没地方住了。”蕙娘答说,“我想另外找一处房子,带着女儿同住,万岁爷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反正我步门不出,只要万岁爷想到了,总看得到我。” 

  “我当然会天天想你,会天天来。”皇帝忽然失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像是我的外室。” 

  “万岁爷喜欢不喜欢这样子呢?” 

  “喜欢!别有风味。” 

  “既如此,”蕙娘突然问道,“请示万岁爷,我管皇庶子叫什么?” 

  皇帝愕然问说:“谁是皇庶子?” 

  “不就是万岁爷的干儿吗?” 

  “原来是小宁儿!皇庶子?”皇帝忽然纵声大笑,“怎么想来的?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怪称呼!” 

  蕙娘原来就有些惴惴然,但怕皇帝对朱宁这自高声价的怪称不悦,将他唤来责备几句,岂不是自己闯的祸?如今见皇帝并无怒意,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不自觉地笑了。 

  这一笑极甜、极妩媚,皇帝不觉又动了情,握着她的手笑道:“其实,你要替我生个儿子,便用得上皇庶子这个称呼!” 

  “我哪里有那样的福命?” 

  “一定有!你要不要——” 

  蕙娘不容他再说下去,很巧妙地抓住语句中的空隙,喊一声:“万岁爷!” 

  “嗯,你有话?” 

  “是,万岁爷还没有指示,到底管皇庶子叫什么?” 

  “跟我一样,叫他小宁儿好了。” 

  “万岁爷可以,我是什么人,怎么能这样叫?没的教别人家背后骂我轻狂自大。”蕙娘紧接着又说,“最好用官称,能不能叫他都督?” 

  “都督?好大的官了——” 

  “大也应该。”蕙娘抢着说,“万岁爷的干儿,还不该是个大官?” 

  “也罢,就让他做都督好了。”皇帝问说,“你还要我封什么人?” 

  蕙娘心中一动,但立即省悟,来日方长,落得大方些,不必在此时乞恩,便摇摇头说:“不敢私自干求。” 

  “那就以后再说。”皇帝问道:“你陪我一起到蓟州去一趟好不好?” 

  蕙娘低头不语,停了一会,抬起眼来,只见她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庄重而关切,使皇帝不能不深深注意。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不敢说,怕不中听。” 

  “不要紧!”皇帝抓住她的手,轻轻拍她的手背,“你说什么我都不恼你。” 

  “那我就斗胆说了,请万岁爷快回京,别让老太后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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