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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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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马大隆喝干了酒,抢着做东惠了帐,两人起身下楼。这时王阳明才看到马大隆所说的那个人,眼神闪烁不定,只跟着他们两人的踪影转,果然可疑。 

  “阳明先生,”走过那人桌前,马大隆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明天我就不来送行了,下个月到了南昌,再来奉扰。” 

  王阳明诧异,何出此言?正想回头问个究竟;蓦然意会,其中必有缘故,且先附和着再说。 

  于是,他点点头答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下了酒楼,马大隆方始露出诡秘顽皮的微笑说:“我是恶作剧。如果我的猜测不误,此人必是张忠、许泰派来的狗腿子。刚才听得这话,信以为真,回去一报,连张忠、许泰都要上当。” 

  “原来如此!”王阳明觉得无故叫人上当,似乎于理不合;但当然没有回去跟那人说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为今之计,唯有依照原议行事。首先是写信告知张永,这就有疑难了,如果张永有事要联络,九华山中,何处去通音讯? 

  “不要紧!”马大隆说,“入山二十多里,有一片平阳之地,名为老田,那里有几百家人家,都姓吴,不知何年,阎族避乱到此,定居已几百年了。吴家的族长,是我的朋友,以他那里作为联络处。” 

  王阳明如言写明,派从人专程到南京投书;自己带一个书僮随着马大隆潇潇洒洒地,经由池州去探九华山。 

  这九华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莲花;但几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来游,改名九华,赋诗形容,才成为一座名山。在船上谈到这段掌故,王阳明感慨甚深,说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触动一个劝马大隆出山的念头。 

  “马先生,”他说,“如道你是九华,我愿窃比于李清莲。你智计过人,何不出来做一番事业?如今盗贼四起,阎阎不安,就为百姓,你也该尽力。”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马大隆很感动地说:“不过赋性疏懒,最不耐官场那套仪节,所以未出家时情愿做清客。虽说伺候贵人,也得贵人合我的脾胃;合则留,不合则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闲云野鹤,更穿不来红袍,戴不来乌纱了。” 

  “可惜!”王阳明黯然,“时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于老死岩壑。其孰之过?” 

  提到这一点,不觉触动了马大隆的雄心,“阳明先生,”他说,“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劝得朱宁回头是岸,重新做人。这几个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该弃而不顾;索性拿它烧掉,能让朽木发出火来,哪怕只是供人烧一顿饭吧,总算也尽了朽木之用。你道我这个想法如何?” 

  “这,”王阳明摇摇头,“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与人为善?”马大隆率直说道:“阳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说过,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为善?” 

  王阳明不愿争辩,而且也觉得马大隆的话不无道理,值得细细去想。所以只虚心地说:“或者是我错了!容我慢慢参详。” 

  是这样的态度,马大隆倒觉得自己修养不够,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乱语。心性之学。我不配谈。” 

  “哪里,哪里!”王阳明心想,此人确是个人才,既不能劝动他出山,就不可放过机会;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请教。 

  第一等大事当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个江彬在皇帝左右,随时可以发生篡弑之事,不安极了!王阳明自平宸濠,听说御驾亲征,刻刻难释于怀的就是这一件事,不妨问问马大隆。 

  “马先生,外贼虽去,内贼犹在。请问如何得以清君侧?” 

  “啊,啊!”马大隆有些受宠若惊了,“阳明先生何得以这样的大事垂问?” 

  “天下人议天下事,而况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过若论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说,那是大臣之事;要说到治小人、治恶人,我倒专长。” 

  “是,是!”王阳明说,“这么说,我是请教得对了。” 

  “岂敢、岂敢!我不过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 

  “何以不说下去?” 

  “阳明先生,我说了你一定不肯见听。何以故呢?因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为。” 

  “只要有益于国,亦不见得不肯为。” 

  “好!那我就妄言之。”马大隆说,“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苏杭淮扬等处,多佳丽之地,不借千金,物色一名绝色女子,论貌,、仪态万方;论态,宜喜宜嗔;论艺,吹弹歌舞;论性情,宛转随人;再还要一样,就不便说了!” 

  “但说无妨。” 

  “阳明先生,你是道学先生,不过是真道学,或许知道。扬州买妾,讲究所谓一‘瘦马’,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王阳明答说,“只不知何谓‘瘦马’?” 

  “‘瘦马’者活马也!这匹活马一骑上去,又蹦又跳,只为瘦得不胜负担,只想把骑在马上的人掀下来,故而只见马腰往上挺、往下落。骑在马上的人不曾掀下来,反倒有腾云驾雾之乐。此所以贵乎‘瘦马’!” 

  “原来如此!却又与买妾何干?” 

  “嗐!阳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学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马’,到了床上是什么样子?” 

  “啊,啊!”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瘦马’是形容床第的事。” 

  “对了!那女子色艺双绝,性情温柔还不够,还得要会床第功夫。扬州的老鸨子都会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绝色女子教会了,进献皇上,包管‘六宫粉黛无颜色’。” 

  “嗯,嗯!”王阳明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老先生便可以畅行其志了!”马大隆说,“她说要杀江彬,皇上就会杀江彬;她说要杀许泰,皇上就会杀许泰。” 

  “马先生,”王阳明笑道,“让你说中了,此计虽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马大隆很注意地问,“不是不肯做、不愿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听我的约定,反受了江彬、许泰的笼络,岂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听我的话做,皇上惑于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一种说法。”马大隆问,“第三呢?” 

  “第三,”王阳明从从容容说,“我是国家大臣,也有些门生弟子从我切磋议论。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风气,所关不细。至于我与门生讲学,一再提撕的,无非‘去人欲、求无理’六个字;谁知自家做去,却是背道而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诚,知行原是一件事,无端拿来分做两截;说的正经话,行的荒唐事,人人齿冷,个个摇头,我数十年苦功,想做一番有益世道人心的学问,毁于一旦,这个理怎么说得过去?” 

  “佩眼、佩服!阳明先生,你若不说这第三层不敢的道理,我只当你爱惜羽毛,也还是个‘私’字、‘欲’字。” 

  “岂敢!某虽不才,还不敢如此自欺。” 

  “言归正传。”马大隆道:“阳明先生,我知道你一片赤忱,可质天日,必以江彬忧,然则清君侧的计将安出呢?” 

  “我有个最后打算,在天子面前,揪住江彬,数他的罪恶,请立降圣旨,置之于法;倘或皇上不纳谏,我就活生生打死江彬,为他抵罪。” 

  “计之左矣!”马大隆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阳明先生,我看你也打不死江彬,除非身怀利刃。可是,身藏凶器,又怎么到得了御前?” 

  “是,是!”王阳明很诚恳地,“原是拙计。” 

  “也不算太拙。”马大隆笑笑,又不说下去了。 

  “马先生,莫非你又有奇计?” 

  “计倒不奇,在乎决心。”马大隆说,“而且也要有德之人才办得到。” 

  “喔,请教!” 

  “阳明先生,以德服人,必有死士;你何不招募一位肯替你拚命的勇士,找个机会,一刀杀了江彬那个狗娘养的,岂不干脆?” 

  “先生此计,直截了当,迫不得已之时,救急甚妙。无奈,”王阳明笑道:“我不肯做。” 

  马大隆原不期望他会采纳,只是慷慨大言,聊且快意而已。不过,看王阳明的意思甚诚,倒激发了他的雄心,默默地打算了一番,只待王阳明的行止定了,再作道理。 

  入山游览了三天,随处流连,一时也看不尽九华胜处,王阳明惦念着南京或许有急要信息,不敢再深入人迹所罕至的幽秀奥邃之处,与马大隆回到古田,仍旧寄住在吴家。 

  下一天,张永的专差到了,寻着王阳明,递上书信,信中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的是由于张永的疏通,皇帝对王阳明已经完全了解,张永告诉他,尽管回南昌照旧供职,不会再有麻烦。坏的是,皇帝已表示要在南京行一次祭天的大典,这就是说,要过了冬至才回京师,而此时不过才正月,皇帝在南京起码还有十个且的逗留。 

  此外还有几句话,说“乘舆在外,诸多顾虑;每一念及,寝食难安”,言外之意,暗示着有不测之祸。这当然是指江彬而言,王阳明知道,马大隆也知道。 

  于是,他觉得到了可以吐露自己的心愿的时候了。“阳明先生,”他问,“江彬日侍御前,万一逆谋窃登,如之奈何?” 

  “所虑者正在此!幸而张永已有警惕,可以严加防范。” 

  “张永只一个人。随扈的大臣,等闲不得近皇帝的身;与江彬相较,张永岂不显得势单?” 

  “是!”王阳明深深点头,“卓见极是。” 

  “照此说,张永要帮手?” 

  “当然” 

  “阳明先生,”马大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看我能不能做张永的帮手?” 

  王阳明不即答言,端坐着考虑了好一会说:“马先生,你的本心,可敬之至!我决定举荐。荐信我就写。” 

  信写好先拿给马大隆看,这是王阳明光明磊落之处,因为这封信中对于马大隆的来历,有很坦率地说明。如果本人顾虑到曾与朱宁有密切的关系,不愿张永知道,自己就可以斟酌决定,这封信要不要投。 

  其实,就是不说明他的来历,马大隆事先亦已考虑过。他不但不愿隐瞒他与朱宁的关系;相反地,还要跟张永细谈。因而对于王阳明的信,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下山到了池州,王阳明暂且住下,等他的从人自芜湖到后,再回江西;马大隆则一叶轻舟,顺流东去,直指南京。 

  到了地头,马大隆先投一处名为清玄宫的道观,观中的主持,是多年的旧交,法名由一,精通医道,善饮健谈,是个极有趣的“火居道士”。 

  相见欢然,一连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马大隆向由一说:“今天起,要办正事了。我有一封书信,要投张永,不知道何由得达?” 

  “那容易。”由一答说,“张永是行在的总管,每天在朝天宫左侧的朝房办事。此人在太监中是个贤者,小民有冤屈求见,都能见得到,何况你是投书?” 

  “道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曾为朱宁的上客,跟张永虽未见过,他左右很有人认识我。而我,就是不愿公然露面。” 

  “既如此,我派人替你去投书。或者,我替你去走一趟。” 

  “若得道见劳驾,求之不得。道兄可认识张永?” 

  “认识!”由一答说,“我替他看过病。” 

  “这就更好了!”马大隆亲手去关上了鹤轩的门,将王阳明的荐信,及他的来意,以及需要由一转达的话,交代得清清楚楚。 



         ※        ※         ※ 



  “正在想念道长。这几天风湿又犯了,思量着去接了道长来替我扎一针。”张永很高兴地说,“不想道长正好光降!” 

  “我也想到了,这两日天气阴湿,张公公的膀子会不舒服,特意带了金针来,最好备而不用。这是一。” 

  “多谢,多谢!二呢?”张永问道,“仿佛道长自己还有事跟我谈?” 

  “不是我的事。是我一个知交的事,可也是张公公的事。” 

  “喔!请吩咐。” 

  “张公公,我想借一步说话。” 

  张永立刻显露了警戒的脸色,定神想了一下,招招手将由一引入一间窗户紧闭、帘幕深垂的小屋,方始轻声说道:“这间屋子,决没有人敢进来,有话,请你放心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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