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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少女-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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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以为跟倪娜的亲密无间已成定局,但我大意了,我忘记她本性是个浪漫的女孩,大胆无顾忌的美人儿。那种间隙可能产生在开始采伐的同一天。 
  那天连长给每个人派工,倪娜和男生们都派到生产线上;我跟钱小曼在后勤,她去食堂,我当烧炉工,专管各宿舍的取暖。我极想跟倪娜上山,同时学成一套林业技术,于是就不得不找万林强。 
  〃给我换个工种,我想上山见识见识。〃我说,〃我保证干得很出色。〃 
  万林强正往裤腿上打绑带,头都没抬:〃我从不改变主意。〃 
  〃如果错了呢?〃我逼问道。 
  〃将错就错。〃他冷峻地扫了我一眼,眼里已无一线柔情。 
  男人冷淡起来几乎无挽回余地,顽强万分。我拉开门,触到冷冰冰的铁拉手,整条臂膀都寒得发酸。 
  大队人马坐着拖拉机开拔。我突然被隐约的兴奋推动着想大干一场。他的冷若冰霜仿佛就是我急巴巴盼望的。我什么都不缺,甚至绰绰有余,拯救了灵魂,拯救了对郑闯完整的初恋。喔,一个不得轻视的伟大女性,她把那扰烦人的思绪埋葬掉,让它从此灭绝。 
  十六岁的女孩缺少经验,但有充沛的热情。人的热情焕发伊始就受到驱使,那动力便是表现自我的能力、我就是如此,站在那儿沉思默想,想着待他们回来就会看到一个能干的姑娘,而暖暖和和的宿舍不过是个战利品,与她无关紧要。 
  我要干的就是烧地火龙。它的创造者肯定有个硕大的脑袋。它由土坯垒起,田埂般地凸出一长溜,趴伏在通铺底下,口开在帐篷外,另一头有个抽火的烟囱。火在这头一烧,整条火龙都烫,就靠它把铺板烤热。我很为这绝妙的设计叫绝,不过设计者必是男人。他们善于发明与土有关的东西,比如挖工事埋地雷之类。 
  柴是现成的,垛在那儿,一块块如胖大腿,找了许多废纸却燃不着那些沾雪的柴。我半跪在那儿几乎绝望,因为虚荣被现实扯个粉碎。火星虚弱下来,飞起片片灰烬,我抓起块厚树皮压去,但那树皮居然劈里啪啦引爆了,燃起亲切而又温暖的火花。后来才知,这种松树皮上结满树油脂,当地人叫明子,不仅能点火,还能用来作火把取明。 
  等所有的地火龙全燃起熊熊火花,女孩被烟火熏得蓬头垢面,她守着最旺的火堆,两手交缠着提到胸前。整个人都在黑油油地一闪一闪。快乐和自豪一阵阵地掠过,她爱得不能自已。她家弄口终年坐着个老鞋匠,衣着鄙琐,终年用鞋钉敲打那些旧鞋跟。他曾使她困惑,人竟会迷恋这些臭皮鞋。她惋惜他没有另寻个高尚的职业。此刻她竟无师自通;劳动不同于嗜好,人在那里凝聚进智慧,加进独特的情感,所以它不会令人生厌。珍惜它就跟珍惜自己,珍惜后代那样朴素自然。 
  她就那么坐到黄昏,像怀恋远方的爱人。昨夜的坏天气消散后,天空灰蓝色的,明朗而又纯净,要不是周围的积雪,白皑皑的闪烁寒意,她真想头枕着地,静静仰视神圣的天空。 
  她听见马蹄声声,同时还有倪娜沙哑的笑声,那笑声饱含魅力,丛林女侠那么毫无羁绊。她突如其来感到心在痉挛,硬僵僵地梗在胸口。 
  倪娜跟一个男人同骑一匹黄骠大马飞奔而来。那个男人我至今不知他真正的名字,先是因为厌恶,后来是因为别的,总之我们都称他瓦西里。他的眼睛不像个纯种汉子,高个子,黄褐色的柔发,头略小,肩宽得出奇,如果钻进桦树林,准充满俄罗斯风格。 
  瓦西里飞身下马,一手牵缰绳,一手把倪娜拽下马。她挺胸站在他面前说了句什么,然后一弯腰从那垂着的缰绳下钻出来,奔向我。 
  〃那是瓦西里自己养的马。哈哈,拖拉机被我们甩在后头。〃她说得眉飞色舞。 
  我立刻发现我的朋友变了,那是种脱胎换骨的变,我只能费力地接纳她。〃他不是那个昨天往上抛帽子的人吗?〃 
  〃你也认出他来?〃她用手使劲扳我的肩,〃瓦西里是个绞盘机手,齐齐哈尔知青。齐齐哈尔像不像个蒙古地名?〃 
  〃是呵!〃我说,〃看看我烧的地火龙,你还没祝贺我呢。〃 
  她睁大眼四周看来看去,两手交替地拍我的背:〃聪明的小姑娘,你让我骄傲。〃 
  她变得外向而又激情,还留着对朋友的一往情深。对面,瓦西里不知从哪找出只破口琴,动情地吹起来。我觉得他搅乱了我跟倪娜间安详的默契,生起气我就虎着脸。 
  〃咱们进帐篷吧!〃我说。 
  她笑笑,就依了我。 
  我可以发誓我没嫉妒别人对优娜献殷勤,只是像个古董似的觉得别人居心不良。我不愿她受坑害,惟有我警戒在她身边,直至把她送到可心的人手中。她救过我,我们之间结成特殊美好的关系,那便是互救。人需要友谊就是抗拒灵魂的孤独感,我跟倪娜亲密无间,一旦她被攫走,我便空留个孤魂。 
  当夜无比安静,仿佛人退回到胚胎,被母亲的子宫拥簇着。清晨,我突然被倪娜推醒: 
  〃小姑娘,你听!你听!〃 
  我侧耳细听,越过苍穹般广漠的山林,远远的天地间传出震颤的喧嚣,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种激越的声音,那旋律勾人心魄。 
  〃火车!火车!〃 
  另外两个女孩也一跃而起,我们置身山岭,远离索居,就这微弱的响动成了我们与外界的交流。原来我们离人间世界离亲人不怎么遥远,这夜行火车能载着我们回南方。我们一个个突然热泪盈眶,被黎明般的希望感染得通体炽热,忍不住把额头相互抵来抵去,如快活的一群牛犊。 
  听到男生宿舍也沸腾起来,门被摔得山响。隔窗望去,只见一帮子只穿内衣裤的傻瓜哆哆嗦嗦地站在雪地上,有人在拼命打喷嚏,也有人叫道:安静!安静! 
  我们都在为思乡梦寻找依托,男生显得更执著,坚持了五分钟才纷纷溃退。冬天里衣着单薄的人显得像头大体小的娃娃,我注意的是人堆中最孱弱的娃娃,他是郑闯。 
  再也无法入睡。倪娜一反常态,被激情撩拨得眼白熠熠发光,〃我们合唱,唱歌好吗?〃 
  吴国斌爽快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破旧的外国民歌二百首,像抽出利器那般神速。我难以相信那样的女孩居然爱优美民歌,当她用厚厚的音色给歌子起头时,存留我心的嫌恶感就断裂掉,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开始相信音乐能给予灵魂某种开阔的启示。 
  我们大胆地唱许多禁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深深的海洋》,还唱《红河谷》,居然有男生响亮地鼓掌。后来知青头嘭嘭地来敲门:〃换革命歌曲唱如何?喂,那些歌成问题,小资情调!〃 
  隔着门,他的敲击声宛如助兴的节拍,我们占着女性的优势和任性,大唱着希冀的失而复得,抒发哀愁,盼求遥不可及的幸福。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只有在歌中,我们才能领略心中压抑的骚动,才敢吐露爱人一二字,将它们从束紧的胸中裸露片刻。 
  知青头愤慨地擂起门,此刻已发展到疯狂:〃不准唱,那是弃妇的歌!〃他毒辣地叫,显然已不单单为那些歌,而是针对人:他是个习惯我们对他唯唯诺诺的家伙,他只怕人与人的灵魂对灵魂。 
  对面帐篷突然传出口琴声。是瓦西里!倪娜惊喜交加地抱住膝盖,把头靠拢,下巴抵着那儿。吴国斌低声起了个头,我们便合着口琴唱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有位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知青头他蠢就蠢在不识趣,仍在那儿骂骂咧咧,门他是不敢擂了,因为黑女孩拉开了门闩,门被风吹得一翕一翕,他不敢贸然挨近一个阴谋。这时,指导员出动了,扯开嗓子炸雷般地叫:〃别管了,愿嚎就让他们嚎去吧。听着,早晨提前半小时上工,哪个赖被窝我就罚哪个!〃 
  因为那是个绝妙的黎明,我至今仍记得那富足的情感如何跟随血液滋润全身,款款地暖暖地回缓。尔后的几个黎明都有人披衣坐起,静等那火车鸣叫幽幽地滑过我们的山拗。但往往事违人愿。只有在没风也没野兽叫的黎明才能听到火车急促向前的足迹声。然而只要清楚它实实在在的存在,仍有一片希望燃过心头。我总想,假若没有那轻若丝竹的火车声,那一阵真会活得极沉重。 
  倪娜仍骑坐瓦西里的大马,也仍是一马当先地奔回来。她居然学会许多东北土话,管这里叫〃这疙瘩〃,管黑色叫〃贼黑〃,不久我就注意到瓦西里就是那样说的,是他引得她抛弃纯正的普通话。我揣度他们是否相爱,我急于观察瓦西里,像观察自己的恋人那样一丝不苟地去认识这人。 
  瓦西里这人仿佛有个悲惨的背景,尽管他幽默地蓄着小胡子,但眼里总藏着抑郁;他也笑,肩膀乱颤,然而从没笑声,欢喜中也带着隐痛。他们说他是孤儿,这有悖于对孤儿的常规印象:居然有个宽肩虎背的孤儿冒出来!忧郁的气质让女孩着迷,倪娜一定是奔这而去,她想探究那人眼里的东西,去探险,去拯救那个大孤儿! 
  除了身躯和眼睛,瓦西里这人一切平平,甚至比一般男人更懒散。每日收工后,他所做的就是喂马,再喂自己,然后就是不停地吹那五音不全的破口琴,吹得嘴角边泛出深红的印痕。别人劈柴打水,唤他,他纹丝不动,在阵阵戏谑地叫骂声中,他痴迷迷地吹着他心爱的曲子。 
  我每晚临睡前都要打着手电去给每条地火龙填最后一批柴禾。每回加到瓦西里的帐篷,他都会无声地跑出来,殷勤地抱过柴禾来帮忙,他笑得极柔顺,露出白牙,照例是没发出笑声。我怕他那么勤劳备至,觉得那个懒懒地在嘲笑声中吹口琴的潦倒样子才是他的秉性。有一次我踮着脚尖过去,极轻地把柴禾塞进炉口,正当我庆幸躲远了那个人,他突如其来闪出来,人影一晃已挡在我面前。我一向惧怕身材巨大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我仿佛是极轻的一根细竹,他们轻易就能把我举过头顶。我慌乱地说:你像个鬼,吓坏我。没料到他居然一下子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次短暂的接触带给我难言的惊恐和难堪,想到那只巨大的手掌施于肩部的异样感觉,我真渴求一头扎进湖泊,泡净被亵渎般的哀怨。 
  这并非梦魔,我恍惚感觉到这个该死的瓦西里很丑陋,配不上倪娜炉火纯青的情感,他对任何女孩都存有好感,甚至见了钱小曼,都远远地给她一声尖啸的口哨。 
  然而恋爱中的人简直像盲眼雀,倪娜天天喳啦喳啦地学二人转,是东北的地方戏,哥呀妹呀庸俗不堪。 
  〃好听吗?小姑娘。〃她说,〃别绷着脸。〃 
  〃又是跟瓦西里学的?〃 
  〃对!他会许多。〃她忽然高高地挑起眉毛,〃你一定在生闷气!说出来,别瞒我。〃 
  〃倪娜,这个人并不怎样!〃 
  〃说瓦西里?〃她变了脸色,〃你又要孩子脾气了!你并不了解他。〃 
  〃倪娜,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请相信这句话:瓦西里人品并不好。〃 
  说完我就跑出去。我很伤心说得那么绝,像是一种要挟!我苦于不能说出那夜的遭遇,那会使无辜的她也蒙受亵。后来倪娜跑出来找我,冷风中,她默默地挽住我。 
  从此她不再提到瓦西里,寂寞地看着窗外。甚至也不骑瓦西里的大马,她开始日益消瘦。 
  卷毛头后来终于办成了调令,指导员当即任命他为连部通讯员。我们宿舍的吴国斌说,人的外表有时就是交好运的通行证。说这话时,卷毛头就坐在边上,她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欣赏一件收藏品。 
  我是很盼望卷毛头来的,倪娜似乎也一样。他很善于聊天,而且往往聊到兴头上就突然打住,向大家告辞。很机智地成为女生宿舍最受欢迎的男生。他跟瓦西里他们住一个帐篷,有时就说活宝似的谈起瓦西里。 
  〃他的外号叫东北大懒汉,有一回他说跟我合作,两个人脏衣眼放一块,每人包洗一个月。上月我包洗,他天天大换衣;这月轮上他,他三十天没换衬衣……〃 
  大家全笑,倪娜也笑,笑得把脸掩起来。往后谁再提起瓦西里,她就说,哦,东北大懒汉,一边哧哧地笑着说,他还讲自己是个卫生标兵呢!倪娜很快又活泼起来,但再不说瓦西里好,而是跟众人一起奚落他,大声差他干这干那。我觉得她彻底安全了,大概卷毛头也因此疏忽。他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加固她对他的好感,显得格外耐心,仿佛稳操胜券。 
  那段时间我常收到母亲的亲笔信,远隔数千里母女之情通过许多陌生的手往来着。母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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