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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天天在一起,我变得很熟悉人的童年了。本来,我童年体质弱,很敏感,那时积累的东西到了成年却逐渐疏远了,而那些孩子,又唤回了我当年的感受,当时的那种恐惧,那种幻觉重新袭上心头。我感受到,儿童期的感情其实是非常丰富的,但能力却达不到,力不从心,因此就总有种不安全的感觉。我甚至想起小时候,跟大人说话时,我总是站得很远,靠在墙边,因为仰脸看大人的脸总是很累。后来,我回上海了,临走时,我的学生都跟着火车跑,追着我。这一幕我回城后总也忘不了。有一次,我试着写了一篇小散文,抒发自己的感情、思念,后来,稿子去给一个朋友看,他说:〃这是儿童文学么!〃后来我把那篇散文写成一部中篇小说,它便是我第一本小说,写的就是那些令我念念不忘的东北的孩子。
除了爱孩子这个因素外,我还时时感觉到儿童迫切需要儿童文学,这也是鼓舞我不断写下去的动力。如今的孩子是每家只有一个,父母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压力很大。比如,我刚新搬了家,刚去时,我感到奇怪,因为哪一家的门都关得紧紧的,门外装着铁门,无声无息的,好像都没有孩子。时间久了,才发现,其实哪一家都有孩子,只是父母不允许他们出来。有时,一个孩子在走廊上大声叫一声,就会有别家的孩子不顾一切地跑出来看,这时,双方的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叫回去,一边训斥几句。有个朋友,她的孩子五岁了,过生日时,她很想请些小朋友来参加,可她的女儿没有朋友,而且,周围的成人们都不愿让孩子到别人家去参加活动,都那么谨慎。最后,她只能打起〃生日快乐〃的横幅,买了玩具,但是,孩子仍很孤独。在这种境遇中,孩子在家里可以看电视、做智力游戏,还有就是玩具和故事书,我们无法改变这种总的局面,但我们可以写出各种故事来,给我们寂寞的童年一点消遣,一点温暖,一点快乐,一点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除了上述两点,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儿童们的反响鼓舞我一直写下去。我写了八年,大约写了一百万字。最近几年,几乎天天会收到孩子们的信,大量的是中学生来信,这个年龄喜欢结交人,有了交际能力。他们谈各种事,也谈对我作品的看法。有个女孩,十六岁,看了我的小说后,坐了两夜的火车,瞒着家里,跑来投奔我。其实,她是很幸运的,她的村子里就她一人考取了县护士学校,大家都很器重她,但她进了学校后,遇到点小挫折,感到谁都不能理解她,以为惟有我能,所以就千里迢迢赶来了。她在上海住了一周,我们长谈了数次,后来她回广东了,临走,她说她一点也不后悔跑了这么一趟,并且答应说,一定好好生活。我对此很有感受,那个年龄有自己特有的敏感,脆弱,特别需要光明和希望。看不到希望,便什么傻事都会干的。我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已去黑龙江谋生了,去的时候,正是冬天,气候达到零下四十度,我们住的是帐篷,四面透风,有时半夜断了柴,帐篷中的空气冷得快凝固了,连热水瓶里的水也冻住了,我们往往要整夜地在帐篷内跑动,才会不至于出意外。刚去时,我们都在山上伐木、抬木头,干着力不能及的重体力活。我们同去的伙伴就有被木头压死的,葬礼上,我们都没有流泪,而是猛吹口琴,唱热情的歌,鼓舞自己和同伴勇敢奋斗下去,后来果然没有人因此当逃兵。当然现在看来,那时的行动有些幼稚,但我至今仍觉得人需要一种精神,一种对磨难、不幸的坚韧的抵抗力。记得我们那时,收不到电台,没有电视,报纸要一周后才能送到,但是,我们同样能寻找到希望。每天清晨,有一列火车从我们这个地区开过,这是列南行列车,不刮风也没有狗叫的时候,能听见火车隐隐约约的嘶鸣,于是,我们早早坐起,听着那火车呼啸而去,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而今天的少年们,就缺少这种东西。后来,我把自己十六岁的经历写成了长篇小说,叫《十六岁少女》。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的喜欢与不喜欢,有自己的不同才能。许多人写了几年儿童文学,后来他们不写了,那一定是找到了更合适自己的事情去做了。但是总有一种人,他们适合于搞儿童文学创作,有充分的诚意。就我个人而言,觉得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得心应手,是件又有趣又有益的事,同时,又能显示自己特有的才能,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所以我不愿歇笔,准备一直写下去。因为世上已没有比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更适合我的事情了。
秦文君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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