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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会悲痛欲绝的。但我已无力做这些,我已至少有三天未进水米,人虚弱到极点,我只能搅拌它们,破坏原有的秩序。突然,我的手触到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那手感居然引起一阵心悸。
那是一包泥土,一见它,我就想起我家门外那个栗色的园子。倪娜突然激情地夺过那包栗色的土,说这也许能救人。
不知倪娜又施行什么魔法,总之她给我灌了许多栗色的汤;前些天我是喝口水也得吐一阵,但这仙汤入肚后,居然镇吐。事后我多次追问此事,她都含蓄地一笑,说只是用了偏方。我总觉得不仅仅如此,她不愿深谈的部分我也了如指掌。它值得我们揣在各自最高深莫测的地方。
我就此一日日强壮开来,手指温暖,皮肤泛出血色,那样好看的亮晶晶我从前没见过。欢欣鼓舞地收获那些变化。仿佛不是为最根本的生命,而是为它展现的绝伦美妙。
我在一次散步中遇上贮木场的大拿医生。
〃好多了吧?〃他说,〃那不过是水土有点不服,治那个,各种偏方都多得是。〃
〃您真忘了当初的诊断?〃我想当初他把病人舍弃掉了,总不该那么健忘。
他长着豹头环眼,活像个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但这只限于外表。十六岁的直率埋下了一个祸根。半年或一年,那个根就爆出另一岔新芽。可当时,医生笑了笑,是那种倦怠的笑,然后打了个响亮的哈哈就走开了。从此,只要他遇上我,都会异常亲热地咧一咧大嘴,客套地寒暄几句。我觉得我的健壮存在便证实了他的失策,老那么触目惊心地在他眼前晃过,让其一趟趟记起过失,简直是一种罪过。从此我避免同这个人照面,想让他忘掉我。可是忘掉我这样的女孩竟然很困难这令人哭笑不得。
对医生讲了那番话之后,我便匆匆回帐篷。在我心目中,对医生的忿怨已经了却,那时我还没学会把人恨得置于死地,恨是很费神的,我想轻装走在人生路上。
我哼着歌走,帐篷门口位立个男人,他使我目瞪口呆,刹间就成了哑鸟。
〃我犯了个大错误。〃他说,〃不该让你来这儿,你这样的女孩……〃他居高临下地瞧我,神气像发现一个落难公主。
他清瘦了一点,没戴皮帽子,头发长长地覆盖着,比原先文气许多;但这个人我是不会忘掉的,就如不会忘掉自己。我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我原来是条自由的鱼,一旦游到他那条河中,就忘了原先的快乐。
〃我变了许多?〃他问。
我点点头。我急于结束这谈话;这个人我既不喜欢又不仇恨,然而却能叫我发窘,叫我难以从从容容行事。这让我恼羞成怒,〃风太大,我想进帐篷去。〃
〃原来你还认识我!〃他说,〃而且想请我进去坐一坐。对,在浦江饭店匆匆一见,我想我没向你做自我介绍。〃
大家都去参加最后几天的集训,帐篷内只有我们两个。我坐着,他则点起支烟。男人喜欢苦涩的烟,在家时,常常呆看父亲头上的烟圈飘荡试图弄通其中缘由。
〃讨厌烟是吗?〃那个抽烟的男人说,〃可那是我的法宝。知道吗?烟里的苦涩能使人对生活中的苦涩习以为常。〃
我坐得像个菩萨,心却翻腾起来,男人们的痛苦肯定非常内向,藏得紧也坠得深;喜欢烟草意味着男人的悲剧性格,他们亟待拯救,否则就会在辛酸凄苦中度过余生。
〃不能多想想快乐的事?〃我说。
他侧转脸来看看我:〃还是你开朗。听你的。我作个自我介绍如何?我叫万林强,六六届高中生,是你们知青连的连长……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对这样落拓的上司失望了?〃
不!我是想,要躲一个人居然那么难,仿佛整个世界浓缩碍好小好小。
〃别担心。〃万林强把烟蒂扔进铁皮炉内,〃既然这个错误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会承担到底。有什么难处你就找我。〃
我恼恨他把我看成一个依赖别人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是个强女孩,完全不是那种玻璃瓶似的娇人儿。我冷冷地说:〃我想不会有什么难处需要你行善的。〃
〃我懂了。〃他有些气馁,〃现在我只好把多余的善打发到别处去。再见!〃
整个帐篷因他的离去猝然冷寂。女孩突然产生悔意,她的本意似乎不想刺伤他、冷落他。那种她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逼她爆发,逼她说绝情的刻薄话,她本人只是个傀儡。
支撑过了那一瞬,那个人就被驱逐出脑海。假如真有缘,在我濒死那刻他应该赶到,那时我曾呼唤过能帮我度难关的人。然而他错失良机,慢了那么几拍,风雨过去他才姗姗到来。这个人必与我无缘,因为我蒙难时他则在千里之遥!
门外有些响动,我抑制不住地跑到门口,我怕开门,可又必须开,不得不冒险。门口没有那个清癯的影子,只有我失踪好些天的大头鞋。不远处,那个胖娘们讪讪地笑,一边弯着虎背熊腰在捡一根结了冰的断裤带,她拿起,像对付蛇那样使劲掐了掐,甩了甩,然后扔进破袋子,扬长而去。她的腿短,又向外弯着,两个膝盖分隔很开。我提起那双鞋,明明知道它失而复得的贵重,却仍忿忿不平地把它扔在一边,是斜着从高处掼下去的。我的期望远比它高远,却迷失在中途……
我那时不知在渴求什么,只有守在倪娜身边,焦灼便会熄灭。倪娜似乎正在甜甜蜜蜜地恋爱,围着她的是个可亲可爱的男生,卷毛头,一口白牙,微笑十分优美迷人。这令我高兴,因为只有恋爱才能进入神魂颠倒的女人生涯,我的快乐的波动她也会有了。
集训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知青都被贮木场留下,卷毛头也在内。痴情的他在我们开拔的那一天不顾一切地搬来他的行李。卡车足足开了六小时,八十个人到了个令人目瞪口呆的荒凉山拗。那是个老采伐点,帐篷旧得泛出盐白色,如巨大的帆沉重地落下桅杆。老连队刚刚撤到新点去,他们留下温热的炭火以及几个油老鼠般的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倚着背风的坡晒太阳,其中一个四眼高鼻的大个子懒懒地把帽子抛向空中。
〃娘的!〃指导员骂道,〃说留些技术指导给咱连,到头来全是些二百五!〃
四周全是莽莽群山,自然广漠得让人压抑。我们四个女生占据半个帐篷,地方很宽敞。可不由自主地把铺挨得很紧。这儿仿佛一个原始部落,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就突然紧密起来。甚至黑女孩吴国斌也友好地提议说,应该在帐篷门上再加固个插销。然后她高举起破蒲包般的旧被子狠狠地在铺上乱摔,〃这个断命的地方!〃她咬牙切齿道,〃全死在这儿喂黑熊算了。〃
另外半壁帐篷是个仓库,装着些铁器工具,好像那发硬的寒气不时冒一点过来,阴阴的。山里日照短,四点钟天就暗下来,偏偏发电的柴油机坏了。知青头挨个帐篷来发蜡烛。我开的门。他眯起眼往里找倪娜:〃她人哪去了?跟谁出去的?〃
吴国斌醉了般地横步走来,稀哩哗啦地唱道:〃她跟着她的爱人去远方……〃在她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知青头干涩地咬了一声,很用力地,大概表示威严,然而黑女孩挑战似的越笑越颤,他只好尴尬地把门关得极响。
钱小曼嘟哝说。〃为什么要恨他?没道理。〃
吴国斌接口道:〃谁让我心烦我就恨谁。〃
她就是那么个只让人见到恨的女孩,外表却很美,樱桃小口,线形的鼻子,眼珠流光溢彩,只是眼角那儿有个大疤破了相,像多了只狰狞的眼。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个疤,她的恶气全部来自于它。这个女孩会有人听她支使。但不会有什么人真心崇尚她,因为她只偏爱伤人,谁都不放过。我原本是极不愿跟她碰在一起,但又没躲开。好在有倪娜同在,黑女孩这颗灾星无形之中就暗淡了。倪娜成了我的信念和寄托。
倪娜跟卷毛头站在帐篷后面说话,背景是深褐色的苍茫暮色。两个修长的身影充满诗情画意,我远远望去,觉得那酷似我的理想,像一支浪漫的抒情曲,唱起它就会怦然心动。
帐篷内烛光摇曳了许久,她才回来。我们从食堂捧回晚饭,是硬僵僵的高粱米饭以及肥肉炒土豆片。嚼着总觉像马在磨牙,很容易消磨时间和耐力,唯有黑女孩能狼吞虎咽,她的牙和胃都是一流的。
〃跟他说通了吗?〃我悄悄问。
倪娜摇摇头。她是想说服卷毛头回贮木场的,他犟着不依,她仿佛挺为难,像是连累了那人。看来她从未念过恋爱经2能给她点经验正是我的期望。我说:〃他不肯走就证明对爱情的忠诚。〃
她呻吟般地叹息道:〃我已竭尽全力,可他不该那么固执。你们都错了,都看错我了。小姑娘,别再提爱情二字好吗?〃
外面刮起大风,呜啦呜啦像头饥饿的困兽在低吼,雪沫冰粒子沙啦啦地打在玻璃上,烛光胆怯地躲闪着。门哐哐哐哐乱响一气。钱小曼咧着嘴显出哭相,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时机。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很重地踩着冰雪从我们帐篷边经过,奶声奶气地惊呼了一路。我听出那是郑闯的嗓音,便打开门,迎风大叫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只见男生住的大帐篷黑影攒动,仿佛酝酿起义似的群情激昂。黑暗中有个人踩着雪过来,近了才见是万林强,我问那儿出了什么事,他说小事一桩,然后就与我擦肩而过。
〃喂,能说一说吗?〃
他站在几步开外,表情不详,只见大衣领高高竖起,像个卫士的模样,训话似的喊:〃进帐篷去,牢牢地闩上门!刚才那个小朋友,哦,你们学校的郑间就在附近看见两只灯笼那么亮的兽眼,此刻还没还过魂来呢!〃
他就那么骄傲地称呼郑闯为小朋友,他不知已经刺痛了那女孩,他还快乐地发出笑声。为那男孩戏剧性的失魂落魄。
〃你笑得真没道理。〃我大声说。
〃我又错了!〃他说。
这时,钱小曼从帐篷里探出身,两只小手缠缠绵绵地抱在胸前,她说:〃万连长,我们吓坏了,你来陪陪我们好吗?〃
〃另请高明!〃他使劲往上抖了抖大衣,撇下我们就走。
我有种预感,从此往后这个人再也进入不了我的生活,那是因为我们各自把自身封锁住掩盖住,把那好感低毁掉,撕得像纸屑。我不懂人间为何要有这样的蠢事,但我已在残酷地杀死心里的萌芽,怕它长成大树,怕它挤坏我对初恋爱人的一片赤诚。怕得强烈,才会当这杀手,不顾一切地杀自己。
四个女孩孤女般地集中了全部裤带,把门捆绑住。野兽的传闻令人惊然,而且,这虽是个男人世界,也有值得戒备的一面。大家脱得薄薄的钻进被窝,吴国斌头一个进入梦乡。她安静地枕着扁扁的枕头,像个好透了的善女孩,她出生时一定是那样的。
钱小曼喜欢抱着毛乎乎的绒线背心睡觉,我说她将来能当个爱心十足的妈妈。她说她不敢相信,然后就咯咯地笑,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是个难眠的夜,倪娜忧伤地谈起她母亲,一个多愁善感的美丽女人,丈夫猝死后她就垮掉了,成天藏在忧郁里,最后积郁成病,几乎死掉。后来她给倪娜姐妹找了个继父,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婚后,母亲便成了他的奴隶。
〃你的继父很凶恶吗?〃
〃不!他文质彬彬,十分斯文。我姐姐很早出嫁,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好些年来他待我如亲生女儿。〃
〃后来闹翻了?〃我问。
她沉默了许久,说:〃太可怕了。夏天洗澡时,他突然来趴窗户偷看!懂吗?他是个伪君子,一个心地龌龊的人。我求母亲离开他,可她只是哭。她说他不会那么卑鄙,可是从此她就不再美丽动人,整天灰头灰脸。姐姐说是我害苦母亲,可我是不愿骗母亲。所以我走得远远的。〃
〃我恨那个伪君子。〃我紧抓着她的手,仿佛可恶的他正蜷缩在那里。倪娜任凭我捏疼她的手,一声不吭。我在她眼里看到有厚度的痛苦,那是从受伤的心中喷涌而出。我想哭,想摇撼她,想把她拥入怀中。对一个同龄人产生慈爱心理我还是头一次经历。我傻兮兮地说着:〃苦尽甘来了,苦尽甘来了。〃
从那天起,我没再跟倪娜提过父亲,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慈父。因为倪娜的慈父与世长辞了,我不愿让她感到生活中有缺陷。她应该活得快乐幸福,让许多人爱着。为此我可以忘掉我自己。我的整个灵魂都化成了浓烈得透不过气的柔情,到达善的顶峰。
我原以为跟倪娜的亲密无间已成定局,但我大意了,我忘记她本性是个浪漫的女孩,大胆无顾忌的美人儿。那种间隙可能产生在开始采伐的同一天。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