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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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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理解他的话——诚心诚意接受我对他的批评,但坚决不要我想送给他的大衣。
  我说:“我也没想送给你。借你穿。这是我在兵团时发的,送给你我还舍不得呢!你不至于觉着穿了有损你的形象吧?”
  他极窘一笑:“行。是借我穿,我就穿。”
  我试探地问:“没事儿的话,今天干脆就住这儿怎么样?”
  他说:“有点儿事儿。”
  我不禁“噢”了一声。暗想肯定非比寻常的一件事儿了。
  “我……我手臂上长了一个……肿物……”
  “肿物?……”
  他捋起了袖子。在他的左前臂,肘弯以下一寸处,静脉旁,明显地,凸起了一个蚕豆大小的瘤子。
  我轻轻按了按,问:“疼吗?”
  他摇摇头。
  “发现多久了?”
  “一个星期。刚发现的时候,才黄豆那么大。”
  对这方面,我有一些常识。因为阅读各类医书,也是较主要的消遣的一种。
  “我在你书架上,看见过一本关于癌的书。我想,我想借回去翻翻。不知道你那本书还在不在?”
  我又接了按那肿物,与皮肤并不粘连,根部更大些。而且,隐埋得挺深。我轻轻推了推,推不动。显然较固定。我想像,那定是蜗牛状的一个瘤。凸起的是“蜗牛”的壳部。寄生在纤维组织或静脉壁上的,是“蜗牛”的“躯体”部分。
  那绝非粉瘤。
  亦非脂肪瘤。
  他问:“究竟是什么?”
  我说:“当然是个瘤。”
  他又问:“你看,会是什么性质的?”
  我说:“你别那么紧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脂肪瘤。”
  他说:“我倒不紧张,但是手臂发麻。”
  我说:“那是压迫了神经。”
  他笑了笑,说:“要是没什么大关系,我就不理它了。但……我还是想借你那本书看看。反正现在刊物上也没特别值得一看的小说,还莫如看点儿专科书,能获得些常识。”
  他那笑,是怪勉强的。
  那本书当然还在书架上。
  我说:“那类书我翻完就卖了。其实你不看也罢。”
表弟(28)
  他愣愣地瞅我。
  我说:“那我去给你找找。”
  他说:“我和你一块儿找吧?我记得夹在哪一排书之间。”
  我说:“书架我早又重新整理过。我可不愿被你翻乱了!”
  说罢,我便抽身离开,去到另一个房间,将那本关于癌的书从书架上抽下,藏了起来。
  回到他身边,见他的袖子仍未放下来,在瞧着他手臂上那个瘤。像猫研究一只玩具老鼠。
  我说:“没找到。”
  他那种研究的目光,转移到了我脸上。
  我又说:“压迫神经毕竟不好。不能置之不理。我明天要到医院去开点儿药,你如果有时间的话,和我就个伴儿,一块儿去看看吧!”
  我故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而又轻描淡写。其实我明天无须乎到医院去开什么药。
  “有时间!我明天有时间!我一定和你就伴儿,正好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我的建议,分明的,正中他下怀。
  他说着就站起来要走。我让他再坐会儿,坐到我母亲回来。他却不肯再坐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也不勉强他,将大衣披在他身上,和他约好在医院门口会面,凭他去了。
  他走后,我独自翻起那本关于癌的书来。
  纤维瘤——良性。
  纤维肉瘤——恶性。常发生于前胸、前臂、血管和淋巴腺附近。并侵袭血管和淋巴腺,导致全身性转移……
  我想,我不借给他这一本书,是对的。
  在医院,咨询台让我们挂皮肤科。皮肤科的医生两分钟就把他打发出来了,说是应该看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挂了一个外科。那时已经十点多了。外科分号台的中年护士,问我怎么了。我说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过去,挽起袖子让对方看。对方说,这看外科干什么?去看皮肤科。我替他说,已经在皮肤科看过了。是皮肤科让到外科来的。对方说,明天吧。都十点多了,给你分了号,上午也看不成了。我说上午看不成,还有下午呢!对方挺腻歪我们似的,扯过他胳膊,又看了一眼,百般厌烦地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呀!不就是脂肪瘤吗?明天再来看死不了人!她是烦那一天上午就诊外科的人太多了,也许会耽误她中午下班。能推走一个是一个。我忍不住火了,说你是专家吗?你敢断定就是脂肪瘤吗?而“表弟”,却只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显然,到了医院这种地方,又碰上这么一个女人,他简直就不知该怎么对付,只有一声不吭了。那女人听了我的话,冷笑起来,说对对对,我不是专家。二楼有专家门诊。你们干吗不去挂专家号?外科这儿,每天分满一百号为止。正说着,一个人将挂号本和挂号单递给了她。她看也不看,拿起笔就写了一个“100”,递还给那人后又说,瞧,已经“100”号了吧!我看出她存心气我。我想我可别生气。生气就太照顾她了。也会使“表弟”不安。我反而笑了,扯了他的手说,多谢这位女士提醒,咱们挂专家门诊去!“表弟”跟随着我走了几步,骂了一句非常之难听的话。登上二楼,只见挂专家门诊的人,多到近百。排的队绕来绕去,顺着楼梯,又绕下了一楼。窗口立的牌子上写着——已预约到三天之后了……
  我和“表弟”望而却步。
  我听见他恨恨地嘟哝:“孙子才挂专家门诊!”
  我直想哈哈大笑,但又怕被视为精神病,更怕他再吐出句容易招惹是非的话,或者竟无端地引起某些人们的众怒,又一把扯了他的手便走。
  一离开医院,我就掏烟吸。我也觉得心头有股无名之火乱蹿,一阵阵往脑门儿拱。
  他说:“给我一支。”
  我说:“不给。你不会吸烟,就永远别沾烟味儿。”
  他说:“你就当给我一片儿镇定药。在北京,我还没踏入过医院的大门,这次领教了。”
  我犹豫了一下,给了他一支烟,说:“医院就是这么一种地方,等一上午,看三分钟病。要不怎么叫‘看医生’呢?哪位医生三分钟还不够病人看的呢?”
  他只将烟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嗅了几嗅,又还给了我,说:“不能跟你学坏。索瑶知道我吸烟该生气了!”
  我故作诧异地望着他。
  他说:“你这么望着我干吗?”
  我说:“你感觉对了。男人总得多少体恤着关心着自己的女人点儿。”
  ……
  我们约好,两天后再来。我说我需要两天的时间托托关系,走走后门儿。我向他保证两天后再来,会一切顺利的。他表示很信赖我……
  两天后我们虽未挂专家门诊,但给他诊断的是一位中年的副主任医师。诊断结果是神经纤维瘤。不过诊断后面有一个不能完全肯定的问号。
  问号使他忐忑不安。
  我对他说:“别疑神疑鬼的。什么人都不会轻易下结论。最后的结论须经过切片和活检才能得出。”
  他说:“那就意味着,还存在是纤维肉瘤的可能,对不对?”
  我一愣,问他:“什么纤维肉瘤?我没听说过。你怎么知道也有这种可能呢?”
  他说:“我自己买了一本有关的书。”
  “……”
  我不禁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他不必说我就懂的东西。
表弟(29)
  他一副坦然的,若无其事的,简直就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早已参透生命的真谛,到达了生生死死,有何涕哉的境界似的。
  而我看出那不是真的。
  看出了掩盖在无所谓下面的一派张皇失措的心态的紊乱。
  这使我感到我像一个陪刑者。
  外科手术室预约他两个月后动手术。
  我对那司空见惯,真正到达无所谓境界的姑娘说,同志呵,请您替患者想一想,肿物(当着他的面,我避免说瘤,因为它太容易使人直接理解成癌)每时每刻都在继续生长,如果真是不良的东西,现在没扩散,两个月之后,岂不就扩散了吗?我们都应该加强点儿热爱生命的积极意识啊!她说,如果人人都无一例外地要求照顾,她能热爱得过来吗?我早有所料。从小窗口塞入一本我新出的小说集。于是手术日期提前了一个月又二十二天。她说是为我们夹了个“楔儿”,再一天也不能提前了。而我替“表弟”一再地说谢谢。
  离开医院,走在路上,我试探地问他愿不愿到我家住几天?他先说不忍干扰我的生活规律。接着又说他喜欢独处和肃静。说全系的同学差不多走光了。宿舍里就剩他自己了,成了主人。想几点钟睡就几点钟睡。想几点钟起就几点钟起。想大声唱就大声唱。想写便写。想读便读。他说他想趁机会狠学一段外语……
  我没强求他住到我家去。
  我想,即使有“表妹”临行前的嘱托,扪心自问,我对他做的也算可以了……
  但是我将他动手术的日子记错了。他比我记住的日子早一天来到了我家,托着左前臂。
  我问:“怎么,竟是今天吗?”
  他说:“是啊。”
  我抱歉地说:“真是的,我记成明天了。本来我想陪你的。”
  他说:“小手术,陪什么啊!”
  我问他手术动得顺不顺利,他说还算顺利。忽然电话响了。是给他动手术的医生,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很负责任地打来的。在电话里说,“表弟”紧张得要命。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脸都吓白了。刚一打上麻药,就默默地流起泪来了。还说:“医生,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你可千万要告诉我实话啊!我已经三年多没探过家了……”言外之意,如果不幸是恶性的,他要死在家乡……听对方那话,似乎包含着责备我的成分——既然是表兄弟,陪一陪的时间总该有的嘛……
  我只能嗯嗯啊啊而已,不敢多说什么,也不便再问什么,惟恐“表弟”听到,又增加一重心理负担。
  我和母亲没让他走。
  他也没太坚持要走。
  那天他就睡在我的房间。我看书。他也看书。我看英国作家卡内蒂的《迷惘》。他看《癌的早期发现和预防》。他自己买的并带来的一本。我把那本书他手中夺下,塞给他一本《马背上的水手》——杰克·伦敦的传记。他翻了几页,说没多大意思,往枕头底下一塞,翻个身睡去了。我独自又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迷惘》没意思起来,见十一点了,熄了灯。
  第二天,我和母亲仍不许他走。他一只手洗脸,连毛巾都没法儿拧。一只手吃饭,连碗都没法儿端,怎么能让他走呢?
  第三天,我们都躺在床上之后,终于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而且,是从索瑶开始的。是他主动开始的。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铺垫。我也没对他说过一句诱发的话。我不想那么做,也不愿那么做。坦率讲,我根本不愿介入他们的事,更不想进而陷入。我认为那完全是他和她个人的事。觉得任何一种关心的表示和方式,都是不理智的。不明智的。尤其在与索瑶长谈之后,我打算在这件事上信守诺言到底。何况,这件事并非他手臂上的瘤……
  “在你看来,我和她有几分可能性?”
  虽然我明知“她”是谁,还是佯装糊涂地反问:“谁呀?什么事儿可能不可能的?”
  就是这样开始的。
  “索瑶。我和索瑶。”
  回避似乎反而涉嫌,我想了想,策略地说:“事在人为。情感方面的事,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黑暗中,只能期待一纸化验单作最后的命运宣判的这青年,不得要领地沉默着。
  我觉得我的回答其实等于没回答一样。
  我又说:“睡吧!”
  他说:“不困。”
  我说:“我很困。我先睡了。”
  他“嗯”了一声。
  其实我一点儿不困。
  我觉得在他终于产生了主动向人倾诉什么的时候,我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未免太油滑。
  我问:“你究竟喜欢不喜欢索瑶?”
  他说:“喜欢。”
  我说:“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还要那样一次次伤她的心。”
  他说:“我也不知道。”
  “那么对她,对你自己,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我对她,还没她对我一半好……”
  “不公平的事,到头来都只能走向反面。”
  “她……她对你说过,我们的事情已经走向反面了吗?”
  “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我不过是泛泛而谈。”
  “有时候我很爱她,很感激她。但有时候我也恨她。”
  “恨她?……”
  “不是恨她这个人。而是恨她的无忧无虑。她也一次次伤害过我。她自己不知道。但确实伤害了我。常常是,当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感激,在我心里占了上风的时候,她无意中又用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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