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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什么鸟书哪?”——我们宿舍在一楼,声音发自窗前。我当时正坐窗前,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吓了一大跳,猛抬头,又是他,隔窗笑嘻嘻地瞅我。
我骂了他,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对我表示亲和,使我感到很尴尬,很自责,甚至开始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了。
我说看的是《拿破仑传》。
“有意思吗?”
我说挺有意思的。
“你为什么骂我?”
我说我不喜欢别人跟我开低级的玩笑。
“你把我当成一个爱开低级玩笑的人?”
他一纵身,坐到了窗台上。
我说那倒不是。我请他原谅。我告诉他礼堂放映电影,人们全都看电影去了。
他问我怎么不去?
我说是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我早看过不知多少遍了。反问他何以不知道礼堂放电影?
他说他到他父亲的一位老战友家住了几天,刚返校。
我想他可真自由,想到哪儿住几天,就可以去住几天,似乎根本不受什么约束。并且对他能享有的这一种特权,内心里产生了几分妒意,和几分愤愤不平……
大鸟(3)
他又问我,如果是一部“内参片”,比如一部美国片《冷酷的心》,我愿不愿看?
我说那还用问嘛!
他就从我手中夺过书,抛在我床上。随即将上身探入室内,两手插我腋下,像提一件东西似的,隔窗就把我提到了外面。
我瞧着他目瞪口呆。
他替我掩上窗,搂着我肩说:“走,陪我去看《冷酷的心》。我有两张票,正愁找不到伴儿。”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内参片”。一种幸运感油然而生。
他说以后这种幸运的机会全归我了。他不打算再转移给别人了。他说有些人太不可爱,明明沾了他的光,背地里却还要散布些关于他的飞短流长。
他问我听到些什么关于他的谣言没有?
我说我刚入校门,哪儿会这么快就传入我耳中呢?
他希望我听到了也别相信,说他并不在乎,只不过有时候觉得讨嫌。
我向他保证我绝不令他讨嫌。
于是他大孩子般的高兴起来,非要请我吃夜宵,点了六七样菜,两盘五香鸡头和几大杯啤酒。
他喝啤酒像喝凉开水,一口气儿一杯。他那么爱啃五香鸡头,啃得很技术,很斯文,很儒雅,和某些爱吃和善于吃蟹的人一样在行。两盘二十个鸡头,我只啃了三个,还是在他的鼓励和督促之下解决的,其余的全让他自己解决了……
在我心目中,他该是个极不寻常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正宗“高干子弟”,是我所实际接触过的最“高”的一个。起初我看他,觉得他有光环,和他在一起,那光环逼射我。渐渐的我开始觉得他其实很寻常,尤其是当他喝了许多酒之后更寻常了。因为他醉意醺醺的时候和最寻常的人一样,话多而且话题琐碎。这使我的心理获得极大安慰。
我学他的口吻,指着他的鼻子不恭地说:“你他妈的这个鸟人呀,其实没啥了不起!甭以为我会把你当成个人物……把你……当成个狗屁人物!……”
尽管我没喝多少酒,但是也醉了。借着那股七分真三分假的醉劲儿,我索性放肆一把。他醉了的时候变得寻常了,我醉了的时候和他恰恰相反,变得不寻常了。自我感觉不寻常了的我,便能说出些自认为不寻常的话了……
他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接着将整条手臂搭在我肩上,亲密地搂着我说:“对,对。我他妈……是个狗屁!……来,为我是个狗屁……干杯!……我父亲……至今……认识的字超不过五六百个……小学一二年级文化程度……你说,可……怎么办?”
我说:“没……办法……谁让你……摊上了呢……”
我心里清楚我没他那么醉。我因我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困惑——他摊上那么一位父亲,再夸大其词地说也不能认为是不幸,而他居然觉得委屈觉得可悲似的,而我还装模作样对他表示同情!
他说他在部队当过兵,会开车,会开炮。说给他架飞机他也会开,敢开……
他说他在军区文工团也混过几年,会弹钢琴,会拉大提琴,会拉小提琴,他几乎一切乐器都摆弄过。在各大军区汇演中,还充当过乐团指挥……
他说他父母总希望他爱上一行,专上一行,要么成名成家,要么当官。他说当官这条路,他觉得太熬人,不是适合他走的人生路。若让他从连长当起他才不干,给他个团长当当他也觉得太小,又不太可能谁舌头一撞牙,起始就给他个司令员什么的当……
他说他本是可以在音乐方面专出点儿名堂的,就是因为对什么都不满意,偏什么都不专。
我问他究竟对什么不满意?
他说对他父母不满意。不满意他们对他总抱有那么多的那么急迫的希望,不满意他一次次使他们失望,而他们却一种希望落空了,成为泡影了,不久又对他抱有新的更急迫的希望。他说他也对自己不满意,不满意自己的不争气,不满意自己明明有条件有能力争气也不争的生活态度……
他说着说着哭了,哭着向我坦白自己那一天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伤害他的正是他父亲的老战友的女儿。她非常漂亮,他非常爱她,而她非常瞧不起他。那一天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他:“甭以为我会把你当成个人物!把你当成个狗屁人物!……”
和我指着他鼻子说的一样……
我特感动。我认为一个人在和你刚刚结识没多久时,便主动使你了解到他的某些隐秘的生活情绪和内心痛苦,那么这个人起码是值得你认真对待的。
从此我们似乎要好起来……
从此他经常邀我看“内参片”,吃夜宵……
一次他对我说:“你这个鸟人,我告诉了你那么多关于我个人的事,我已经没法儿不把你当成朋友了!”
我默默思忖他的话,觉得不无道理。
对他的某些隐秘的生活情绪和内心痛苦,我守口如瓶。
因为他太习惯了把别人戏称为“鸟人”,别人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赠了他一个绰号“大陆鸟人”。后来这绰号进化为“大鸟”……
新闻系的宣传栏,某日出现了一张大字报,不指名地对“大鸟”进行批判,说他那一种所谓的“口奏”,完全是对革命样板文艺的亵渎。这张大字报倒未引起什么政治性质的风波,也并未对大鸟造成什么实际的精神压迫和威胁。大鸟去看了,看后只嘟哝了一句:“这鸟人,吃饱了撑的嘛!”
大鸟(4)
他不在乎,似乎没有什么事儿真能使他在乎起来。
但是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在乎,包括几位老师也特别在乎。大家认为矛头不只是冲着大鸟的,也分明是冲着中文系的。认为有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歹毒用心埋伏在字里行间。这么认为并不算太敏感太过分,符合那张大字报的本质。
尽管那张大字报第二天便被另外的大字报覆盖了,但中文系的大部分同学连日来耿耿于怀。有人终于调查清楚,炮制者是新闻系的“小春桥”,一名左得不能再左因而备受工宣队器重的男生,并且是全校马拉松冠军保持者。
许多同学认为有必要对此人予以回敬,却不知该采取什么方式。大家认为那方式既应是公开的,也应是光明正大的,合法的,尤其应该符合报复行为的起码道德准则。这就够费脑筋的,比集体炮制一张反击性的大字报难度大得多。
有一天几名同学又聚在大鸟的宿舍里就此进行密谋和策划。
大鸟不主张报复,他劝大家拉倒吧。他说我大鸟都不在乎,你们在乎什么哇?
大家就火了,一齐激烈地围剿他。都说大鸟你这个鸟人,什么玩意儿啊!这么多人替你打抱不平,你反而装厚道,你他妈的多虚伪呀!再说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吗?……
他说:“你们以为我就真的不想报复啊!老子想!不过老子用不着你们这些鸟人帮我。不是就要举行全校运动会了吗?你们到时候一致推举我当咱们中文系的马拉松赛选手行不行?我大鸟一出马,那小子今年的冠军就没戏了!我保证这一项的冠军是咱们中文系的,保证能比他的速度快五分半左右……”
大家瞪着他,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又说:“我不骗你们这些鸟人,我曾经是全军区野营拉练赛的亚军。去年如果我出场,奖牌就不是他的,而是我的了。今年我要得到我去年不稀罕得的奖牌。”
他仰躺在双层床上,吸一口烟说一句,语调极为平淡。
而大家不禁听得肃然起敬。
一同学愣了半天,板着脸说:“这件事非同小可。大鸟,你若开我们的玩笑,我们就让你毕业前没好日子过!”
他说:“那咱们一言为定了。”
没人站起来看看他的表情,大家面面相觑而已。
又一同学说:“大鸟,我信你!到时候,咱们组织全系都去做你的拉拉队,为你呐喊助威。你那一天可一定要争气啊!”
他说:“多谢了。不过我根本不需要你们这么热忱。我得到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犯不着劳师动众的。”
大家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他从上层床垂下一条手臂,手夹着烟,食指一弹,烟灰飘散在大家头顶。
当时我也在场,我觉得无论冲着他,还是冲着我是一名中文系的学生这一点,似乎都不应该始终沉默,似乎都得发表看法才对。
于是我说——我反对全系都去做大鸟的拉拉队。既然他稳操胜券,我们岂非显得多余?也许大鸟的获胜,还会被认为是情绪可卡因偶尔制造的奇迹。恰恰相反,我主张全系那一天都去为对方呼喊助威。既然对方必败无疑,偏偏让他在我们中文系为他呼喊助威的拉拉声中,最终败给我们中文系的选手,那是一种什么情节?那样的情节才是大手笔的构思。退一步说,如果大鸟不幸输了,也输不掉我们中文系的体面。说不定我们还能获得一面比赛风格奖旗……
对我的话,大家保持了好一阵子令我难堪的沉默。
终于有一个人以充满道德感的语调说:“那对大鸟是不是太……”
大鸟说:“好!高!我喜欢这个杰出的构思。”
他那条手臂仍垂着,烟仍在手,食指再次一弹,又一片烟灰飘散在大家头顶……
比赛那一天,场面很隆重。马拉松是众目所瞩的项目,全校都对中文系的古怪热忱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中文系打了的大小横幅上,全都是为新闻系的当然选手——全校冠军增添信心的文字:
“×××,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证明,冠军仍非你莫属!”
“×××,奖牌在向你微笑!”
新闻系的学生,或者以为大鸟因为什么将中文系的同学全得罪了,或者以为中文系的学生全精神失常了。
他们都显得很亢奋,很幸灾乐祸。
别的系也有些同学很替大鸟难过,很是同情于他。一个人的人缘儿恶到这种地步,细想想,却也着实令人同情呢!
上届冠军频频向观众招手,既向新闻系招手,也向中文系招手,仿佛他已经又得了冠军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大鸟一副被逼上场,被彻底出卖,被羞辱与被损害的无精打采的可怜模样……
枪声一响,中文系的学生发出排山倒海,声震九霄的呼喊:
“×××,加油!”
“×××,加油!”
“×××,快快快!×××,要争气!”
那一项所谓马拉松,不过是在运动场内进行的十四圈长跑而已。在前十圈中,大鸟一会儿跑于对方前面,一会儿跑于对方后面。他跑于对方前面时,跑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仿佛力气早已耗尽,随时可能一头栽倒的样子,还频频回头看对方。他跑于对方后面时,张扬着双手仿佛溺水者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仿佛随时打算放弃竞争,退出赛场的样子。连我们几个参与过密谋的人,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还是一种表演。可是往往正当中文系的同学对他彻底绝望时,他令人不可思议地又跑到对方前面去了……
大鸟(5)
从第十圈开始,他突然长劲十足,一往无前地跑起来。当对方刚刚跑到十二圈,他已快跑至终点了。不过在距离终点一百多米处,他不往前跑了,而转身往回跑,跑至对方旁边,陪同着对方跑……
中文系的学生们那种欢呼那种开心的情形简直没法儿形容!
“×××,加油!”
“×××,快快快!”
排山倒海,声震九霄的喊声一浪接一浪……
“×××,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说话,冠军非你莫属!”
中文系的几名学生站起,将大小横幅高高擎举,全体一齐向大鸟发出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