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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请求地说。
“真走火了,算该着。”
男人似乎很平淡地说。女人却从男人的话中,品味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杀机。
女人又不敢再开口了。
喋血(7)
男人将枪靠在自行车上,凑近女人,从女人怀中抱过孙子,轻轻掀开被角,将自己胡子拉碴的瘦脸贴向孩子的小嘴儿,亲自感到了呼吸,才放心地又将孩子塞还给女人。
男人看手表,发现表壳不知何时碎了,时针和分针都不见了,只剩粘了磷的秒针,仍在无声地走——一定是跌倒时,手表磕着自行车脚蹬子了。
麻老五带着人抄他们家时,一眼看见了他腕上这只表,笑微微地向他伸出一只肥厚的大手,说:“支书,你到这般田地了,那表还舍不得抵债吗?”
他一言未发就将手表撸下来,矜矜持持地放在了麻老五的手掌上。那情形如同麻老五是一位高贵的受降者,而他是不得不交枪的残兵败将。无论怎么样地想要维护住一点儿自己往昔的尊严,其实都根本不能够的。
麻老五当时摆弄着看了看这只旧“东风”表,没稀罕要。依然笑微微地拉起他的右手,将这表替他戴在腕上了。好像新郎往新娘手上戴结婚戒指,一副彬彬有礼而又无比幸福的样子。还拍拍他的肩说:“借了我两万元,你也不买块新表戴!”……
唉唉,耿福全,耿福全,你呀你呀,当初为什么要向他麻老五借两万元钱啊!
你这真应着了那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在心里暗暗诅咒着自己。
他一向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别人提到他时,都这么评论他。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自己。毕竟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再头脑简单个人,也学会深谋远虑了。那一次他也是深谋远虑的。可那一次跟他作对的,不是别人,不是过去那种朝令夕改,使人来不及跟着变的政策风。凭良心讲,似乎也不是麻老五,而是他自己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跟他作对,他还能有好结果吗?
村人们纷纷学麻老五的榜样扑进山里挖小煤矿的当初,他冷眼旁观,“按兵不动”。
儿子说:“爹,咱们也进山吧!”
他说“进山干啥?”
“挖煤呗!那要是选准了矿,咱家还不和别人家一样,咔嚓就富起来呀!”
“你懂个屁!再不许跟老子提这件事儿!”
在村里他过去是天子,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家里他也理所当然的是一家之主。儿子是在他的阴凉下长大的,对他顺从惯了的。在儿子的经验中,无论什么事儿,只要听他这位爹的,几乎就没错过。即使一旦证明真错了,纠正也不难。所以呢,他不许儿子再提,儿子就再也不提。山林归国家所有。共产党的政策千变万化,这一条他坚信是绝不会改变的。如果连这一条都改变了,共产党在中国“领导核心”的地位,岂不就光剩个空架子了吗?尽管那些山没林,草长得也很少,但毫无疑问还是国家的山嘛!国家的山里出了煤,容你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农民去挖个体小煤矿吗?笑话!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县里派人前来制止。
可县里迟迟没人前来制止。他终于等得丧失了耐心,自己口述,让儿子笔录,给县委写了一封信。以一位共产党员的名义,以一位党支部书记的名义。
县里派来了一位改革政策研究室的干部,和一位地质工程师,勘察了一番,认为这山里的煤层很有限,不值得国家投资开采。既然农民们愿意开采,谈不上破坏任何生态平衡,只要纳税,就采呗。县里还认为这是大好事,应该支持,拨了县运输队的一部分卡车,租给采矿户,以解决他们往山外运煤的困难。
村人们反而更加安心,更欢地开矿,更欢地采煤,更欢地赚钱,他们从没赚过那么多钱。
村人们背地里讽刺他——“想拍共产党的马屁,结果挨了个马屁崩!”
他憋了一股窝脖火儿,能不窝火儿吗?
他不服气,能服气吗?
他不信是他自己这一次估摸错了,以他,给共产党员当了二十多年支部书记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错了?他认为他在任何事上都早把他的党估摸得熟熟的啦!
于是他又给省里写信。
省里派来了调查组。调查组中还有一位是报社的记者。
他为此好不兴奋啊!
结果呢,更加证明他这一次是错到底了!省里和县里的态度完全一致。
调查组组长临走时对他说:“老耿啊,观念要改变,思想要解放哇!否则太跟不上形势NB023!农民们自己寻找出路甩掉穷帽子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没做带头人,可也不能犯红眼病是不是?”
听来语重心长,似是开导,其实是含蓄的批评。“红眼病”三个字很刺激他的自尊心。若他并不红眼,也就不觉得是种刺激了。问题在于他很红眼。扪心自问,他无法否认。
于是他真病了一场,不过不是眼病。
就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村中放鞭放炮,喇叭唢呐地热闹了好几起——又有几户人家推倒旧屋,兴盖新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都是麻老五从县里给拉的帮工队。都请麻老五剪彩。妈的,农民盖新房剪的什么彩!
病愈之后,他不那样窝火了。也对现实有点儿服气了。于是开始四处借钱,也要进山挖小煤矿了。也要推倒旧屋盖新房了。
乍富的人们没那么多钱借给他。也不太乐意借钱给他。他们说:“支书哎,借钱,别朝我们伸手哇!朝那腰缠万贯的伸手才对哩!”
喋血(8)
都这么说。
他明白他们所指“那腰缠万贯”的人是谁。他深感自己头脑开窍晚了,落下往昔支书最后的一点儿架子,低三下四,羞愧无比地去找麻老五。
麻老五似乎不计前嫌,对他仍挺客气,仍挺恭敬的。他狮子敢张大口,借两万。麻老五当时吓了一大跳。沉吟半晌,一拍大腿,只说了一句充满豪侠之气的话——“两肋插刀啦!”
没过几天,麻老五就将鼓鼓囊囊一手拎包“大团结”给他送上了门。
靠那两万元,他盖起了新房。也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也放鞭放炮,吹喇叭唢呐。也剪彩。
靠那两万元,他挖了三眼矿。
惨就惨在,三眼矿都没选准位置,离煤层远着呢!
这不是他的命,又是什么呢?
更惨的是,麻老五放高利贷,麻老五几次三番逼债,他却只有忍侮受辱的份儿,不敢告。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明知高利贷坑人,你还借,你起码的觉悟到哪儿去了?你不是自作自受吗?你有何脸面告哇?再者,人家麻老五明人不做暗事,那是有言在先的!借了人家的债,还不起,还告人家,在村里还怎么待得下去!……
“走!”
这逃债的男人,从手腕上撸下那只已磕坏了的手表,狠狠扔在地上,倏地站了起来。
女人却去捡表。
“不许捡!走!……”
他抓住女人的后领,将女人拎了起来。
他先把枪扛在左肩,再用右肩扛自行车。当他重新扛起自行车,顿觉比方才重多了,他心中陡升一种委屈——这辆自行车可绝不比他的爹当年带着他逃债时所挑的破柳筐轻便!而他的爹和娘如今埋在了村后的一片林子里。唉唉,不肖之子哇,此一去,谁知哪年哪月才会回来?也忘了给两位老人家的坟培次土。会有人替他尽这点孝吗?这年头,谁还肯为他这样一位倒霉背时,命乖运舛的党支部书记积这点儿德,行这点儿善呢?兴许只有韩喜奎肯?毕竟是他的党内同志啊!兴许……
今夜逃离村子的打算,他告诉了的惟一的一个人就是韩喜奎。是他介绍韩喜奎入的党。谁也不告诉就逃了,那不是他耿福全所为的事。那不符合他的道德观念……
“他爹,走慢点儿,我跟不上……”
“快走!跟不上也得跟上!表都坏了,扔了,没个钟点。误了火车你对谁哭去!……”
他跌了一跤,胸口压在一边的自行车把上,疼得他半天缓不过口气来,跪在雪窝动不得。
“他爹,他爹啊!……”
女人慌得将孙子放在雪地,也跪在他跟前,一边推他双肩,一边哭。
“你就会哭!我死不了……不带领着你们逃出这个省……我,不死!……”
他终于缓过了口气。女人的哭,女人六神无主的样子,使他分外恼火。在他陈旧的记忆之中,他的娘,跟着他的爹,带领着他逃债,可不是这么一副熊样子!他的娘当年是多么的刚强!甚至比他的爹更有主张,更不怕艰难,更不惧风险。唉唉,时代不同了,女人们也变得多么的不同了哇!新社会竟把他的女人宠惯得这么不中用!这么无能!唉唉,也难怪新社会,他的女人二十多年来乃是在村里发号施令,一呼百诺,一跺脚别人家饭桌就动摇的党支部书记的老婆,在这个村里的身份就等于是皇太后的地位,虽谈不上有什么作威作福的,可毕竟二十多年来是个人上人啊!哪曾想她有一天会逃债呢?哪经受过这般的仓皇,这般的不安,这般的苦难呢!……他伸出的双手,本是欲将女人推开的,却将女人扶了起来。
他说:“快擦去泪,看皴了脸!”
话语之中,情不自禁地搀了些温柔。
“过了‘塔头甸子’我就推着你……”
他复扛起自行车,眼眶又一湿。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仿佛是天地间很悲壮的一个人物。同时,一种强烈之极的责任感,使他周身增添了不少力气。
他只管大步朝前走。背后,听得到女人粗重的喘息,知道女人跟得很紧。
这才对……这才像我的女人……
他心说,觉得车的重量,似乎被女人分担了去一部分。
圆而大的月亮,也似乎是距离他们近了。稍微有点偏斜地,温情脉脉地,在天穹上注视着他们。清冽的月辉,遍撒在通往山里的一条野路上。洁白的雪,覆盖住了从山里往外运煤的种种车辆碾出的深沟。这条野路洁白得竟使他有点儿不敢走。尽管这条路他已走过许多次。但他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走过。从来也没有走过一个别人留下的脚印也见不到的路。他仿佛觉得,洁白的雪下,覆盖着一处处陷阱。
终于跨出了“塔头甸子”,他如释重负地将自行车放下,长长吁了口气。抬头望望月亮,他忽发奇想,要是眼前这条雪路,一直通上天穹,通向月亮里多好呢?
一丝夜晚的游云,曲曲弯弯地出现在月亮上。圆而大的月亮,似乎皱起了眉。似乎满面皱纹了。似乎一时间就变老了。
这男人正徒自望着月亮胡思乱想,他女人催促他说:“还不赶紧走,望月亮干啥呢?”
他经女人这一提醒,心神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荒唐,感到罪过。同时亦因那么令人神往那么美妙的一种憧憬,被他的女人一句话便撕扯得粉碎,而大扫其兴。
喋血(9)
“等着你上车哪!”
男人强词夺理。
女人挺轻巧地一纵,这一次倒是没费什么事儿便坐到车后架上去了。
男人也不看她一眼,觉着她是坐上了,推车便走。
“到了省城,咱们往南边……还是往北?……”
“逃”字在女人舌尖打了个滚儿,被女人吞一只刺猬似的,硬是又吞了下去。
“到省城再说!”
“麻老五他们会不会截在车站呢?”
“被截住了再说!”
他们身后,洁白的高贵的地毯也似的雪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自行车辙和男人乱七八糟的脚印。
男人尽量将车推得很稳,使女人得以袖着双手,怪安泰地坐在车后架上。而他自己,失去了棉手闷子的那只手,紧握冰凉的车把,快冻麻木了。
唉唉,两万元啊,仅在自己手中过了一遭,就变成了一笔巨债!新房子,等于是给麻老五盖的了,麻老五倒落得个坐享其成!听喜奎讲,麻老五欲将那房子租给县运输队的人住,宽敞敞的四间大屋,每间屋摆几张床,就算总共摆上十五张床吧,一个月也是笔不小的收入啊!用不了三年,两万元麻老五准收回去了。还白占一排房子!自己呢?连块新表也没舍得买。连辆新自行车也没舍得买……这辆破旧自行车,连副塑料护把也没有。有塑料护把,握着也不至于这么冰手哇!……
一接近山口,就感觉到穿山风的肆虐了。飕飕地迎面而来,像一把把锋快的小刀子,割在他脸上、手上。两只耳朵仿佛被谁在用粗砂纸使劲儿摩擦似的。
帽子戴在女人头上。帽子内,女人还扎了一条头巾。在家里,将帽子强迫女人戴了,这会儿,男人的自尊心不容他再将帽子要过来。可这熊女人,你也该想到一点儿自己的丈夫哇!你也该心疼一点儿我哇!……
他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见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