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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受伤害的程度是难以形容的。
她心头腾地燃起对“尼尔采”大的憎恨,还有对芸的友爱的大怀疑。
她愤怒之下推倒了书架。
那一天她没出门,没吃东西。
她病了。夜里胃疼得缩成一团。觉得是胃在疼,也可能是心口疼。
第二天她病了……
素在没人照料的情况下病了三天。第四天她往“尼尔采”住的地方打电话,没人接,打手机,关机。她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想痛骂他一顿拉倒。
却被芸紧急传呼了四五次。她没给芸回电话。她怀疑芸在她和“尼尔采”的关系中,实际上扮演着什么很对不起她的很可耻的角色。
素决定和芸断交。
她回到那平房所在的院子里,见芸伫立门外,一脸的惴惴不安。
她说:“你来干什么?”
芸反问:“你怎么不回我电话?”
她说:“我不愿再见到你了。”
说着开了锁,看也不看芸一眼便进了屋。芸无视她冰冷的态度,跟进了屋。芸一进层,就紧紧搂抱住她,流着泪说:“你不回我电话,可吓死我了!你平安无事就好!就一万个好!就大吉大利!”
素使劲儿推开芸,怒视着芸说:“你那个‘尼尔采’哪里去了?他是个王八蛋?!”
贵人(17)
芸低了头回答:“他被公安局押送到一家精神病院去了……”
素愣住了。
芸告诉她——“尼尔采”是在四天前天将明未明的时候,被巡逻的公安人员拘留的。当时他徘徊在一座立交桥上,看上去有从桥上往下跳的自杀倾向。他们审讯了他一通儿,听他的回答怪异荒谬,判断他可能有精神病,便将他押送到了精神病院。经院方进行精神测试,果然是精神分裂了,而且早已分裂了。只不过患的是潜伏期较长的那一种,在潜伏期难以被觉察。但已转化到了发作期。一旦发作,每有自残或伤害他人的暴力行为……
芸说公安局从“尼尔采”的手机上获得了她的电话,以为她是他的亲人,已传唤过她了。否则,她们蒙在鼓里。
“素,素,天地良心,我当初把他介绍给你,真的不知道他精神方面已经有问题了呀!如果我知道我能那样做吗?我又图的什么呢?我可是百分之百好意啊!我……连我自己也曾和他有过一段那样的关系啊,我……我对不起你,你恨我……我也没办法了……”
芸亦泣亦诉,终于的泣不成声,一转声往外就跑……
素横伸双臂挡住了芸,随后紧紧搂抱住芸。
她们一阵有声一阵没声地哭了个痛快……
十几天后,素租住的房子到期了。她没再租住。芸将她接到自己那儿去住了。
芸鼓励她一定要好好备考,一定要争取考上。
芸发誓地保证:“素,你放心吧。今后,在北京只要有我住的地方,就有你住的地方;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只要我芸还剩下一百元,一百元是属于咱俩的!我妹妹已经嫁人了,嫁了个经商的,我爸妈的日子已经不必我再挂念着了。我要当你是我另一个亲妹妹。怎么说我也是每月有一份钱的人,你要给我赎过的机会啊!”
她们一块儿买了些吃的用的衬衣衬裤去精神病院看过“尼尔采”一次。
院方说,除了她们,再没人看过他。说他儿子真的患了白血病。说他肯定是由于收到那封告知的家信,受到严重刺激,精神才一下子彻底分裂了……她们没有见到他本人。
院方说,他属于一名接受福利治疗的病人。一入院病情骤重了。为了有效地治疗,她们还是别见他为好。
往回走的路上,芸说,“尼尔采”其实真的是一个本性挺善良的人。诗也曾真的写得挺有才情。如果一个中国人靠写诗能维生,他是不会变成疯子的。
素默默点头,表示同意芸的话。
“你还恨他吗?”
素默默摇了摇头。
有天下午素和芸照例到图书馆去,远远的就见那儿围了一大群人。走近后听围观者们议论——是历史系的一位博士,从图书馆三层的一个窗口跳下来,摔死了。一所北京的大学曾表示愿聘他任教,不知为什么,又不聘了。本校也曾考虑留他,但一直拖而未决。他想不开,留下封信轻生了……
芸转身就跑。
素跟着跑回芸住的地方——那一天素知道了芸人生的一大隐私——芸和那位历史系的博士彼此深爱。她既隐瞒着他,也期待着他工作以后,有钱将她的肉体从她不情愿的契约中赎出来……
芸因而也病了一大场,多亏有素照料。
芸刚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过,素刮了一次宫。
她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次忘了服药导致的了。
是芸陪她去的医院。
两天后竟是冬季考研的日子。
芸坐在床边,素躺在床上仍看书,面无血色。
芸夺下了书,忧郁地问:“素,两天后,能行吗?”
素低声而坚定地回答:“行。”
两天后芸陪素到了考场外。
那一天北京特别冷,寒风凛凛。
目光镇静地望着那些男男女女的竞争者,素在心里对自己说:“芸,一切谢了!”
没人注意她的脸色是多么苍白,也没人注意她的样子是多么虚弱,更没人会想到,她两天前经历了一次怎样的肉体和心灵的苦楚……
她不由得回望芸,并且缓缓举起了手,向芸伸出食指和中指。
芸也向她作出了那样的手势。同时,向她微笑。
那是激励的微笑,也是怜悯的,好像会因寒冷被冻僵在嘴角。
素毅然地一转身,步入了考场……
第九部分
我又叫了一声“妈”,心内倏然泛起难过,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母亲一共养育了我们五个子女,我算是有点出息的——成了作家,我是母亲精神世界中的一豆烛光,是母亲心灵的安慰。可我身在北京,又是对母亲尽孝最少的一个儿子。甚至可以说,自从我到北京后,就没有对母亲尽过一个儿子的孝道。只不过隔几个月往家中寄点钱。
黑纽扣(1)
今年五月,我完全是被长久萦绕心间的乡思所驱使,回到了哈尔滨。七年没回去了。七年没见老母亲了。
弟弟、妹妹、弟媳和妹夫们都还未下班,家中只母亲一人。母亲正做晚饭。狭小的厨房没窗子,一盏度数很低的灯卑微地忽闪着——电压不稳。灶烟和锅汽形成厚重的昏暗。昏暗中,母亲双手抖抖地端着米盆,像烟汽中的一个虚影,木然地望着我。显然,母亲一时看不清我的脸。
我大声说:“妈,是我回来了!”心中竟很激动。
“是……绍生吗?”母亲从来只叫我小学时的名,这名是户籍警在我诞生的时候按照氏族辈字给我起的。母亲从来也没叫过我上中学后自己改的名——晓声。仿佛她不喜欢这个名,不认可她的儿子叫这个名。我不知这是为什么。也没诘问过。
“妈,是我!”一回到家中,自己说话的语调就很自然地归复了东北口音,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哦,哦……”母亲转过身去,想找个放盆的地方。
我走进屋,刚搁下提包,母亲便跟入了,双手仍端着米盆。厨房极乱,母亲大概是没处放盆。
我赶紧从母亲手中接过米盆。里屋并不比厨房大多少,也不比厨房光明多少。只有一张桌子可放东西,桌子上同样杂乱地堆放了许多杯、碗、小孩儿玩具。三对夫妻,三辈人,十一口,生活在仅二十余平方米的低矮而阴暗的空间,有条不紊和清洁就只能成为一种奢望了。我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最后将米盆暂放在床上。
“你……怎么也不预先来封信,我们也好把家收拾干净点……”母亲歉疚地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
母亲是更瘦小、更憔悴、更苍老了,脸色很不好,蜡黄里泛着青灰。眼病分明没治愈过,眼边红红的。衣服也挺肮脏,衣襟上一片锅底灰。整个看去母亲像一截枯槁的树根,从泥土中抠出来不久。
我又叫了一声“妈”,心内倏然泛起难过,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母亲一共养育了我们五个子女,我算是有点出息的——成了作家,我是母亲精神世界中的一豆烛光,是母亲心灵的安慰。可我身在北京,又是对母亲尽孝最少的一个儿子。甚至可以说,自从我到北京后,就没有对母亲尽过一个儿子的孝道。只不过隔几个月往家中寄点钱。
“孩子,你瘦多了……别那么拼命写,妈不指望你出名,只愿你身体好,没病没灾的……”母亲说着,侧过身,撩起肮脏的衣襟拭她那发红的眼角。
“妈,我不过就是瘦一点,可没什么大病……”我用谎话欺骗母亲。
我努力克制着,不使自己在母亲面前落下泪来。
“真的?……”母亲转身再次注目端详着我。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你这次回来,一定要去看看你小姨。”
我说:“过三五天我就去看她。”
母亲说:“不,你明天就要去看她。她……怕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不禁呆住了。
母亲又说:“你弟弟妹妹都去看过她了。连你妹夫也去看过她了。可她最想念的还是你,每次来信都提你……苦命女人,妈的命够苦了,你小姨比妈的命还苦……”
“小姨……她得了什么重病……”小姨才四十多岁,我简直有些怀疑母亲的话,讷讷地问。
“三月份你弟弟妹妹们把她接来家中住了一个时期,轮流陪她到医院去检查过,也没查出什么大病来。可她就是一天比一天瘦,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瘦得快剩把骨头了……人啊,就怕是苦在心里啊!同学老师的,你都不要先去看,明天一定要先去看你小姨。”母亲异常忧郁地说。
我轻轻“嗯”了一声。
可怜的小姨!可怜的女人啊!
一种凄凉一种悲怆,在我内心里弥漫开来。
我装作疲乏的样子,倒在床上,眼眶竟有些湿润了。近几年来,还没有一件事,比这件事更令我感到难过。
我本来没有姨。小姨不是亲姨。
我七岁时,母亲在铁路上做临时工。挑挑抬抬,搬石运铁,卸煤扬沙。哪儿的活顶脏顶累,临时工们就被指派到哪儿去干,男女平等。母亲每天下班都很晚,常常是黑着一张脸,带着一身尘土回到家里。
那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偏脸子”这一带,住在安平街。房子,比现在住的还小,还破,还缺少光明。屋里的地面,要比外面的地面低一尺。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灌进屋来,门槛儿上面横钉了一块木板,进屋的人得高抬脚。门槛儿内叠了两层碎砖,算是踏脚的台阶。第一次来我家的人,不是头被上门框撞起了包,便是踩空“台阶”,吓一大跳。虽然有窗子,但一半埋入了地下。窗框被下沉的房子扯得不成形状,无法打开。碎了的玻璃因为窗框无形,也就镶不上,用牛皮纸糊着。这是私人房产。房东并不因它全不像个房子样就将房钱压得便宜些。里外两间,外间夏天做厨房。冬天为了取暖,再将铁炉子搬进里屋去,我们五个孩子和母亲挤在里屋一铺炕上,外间便放大白菜、土豆、萝卜、水缸、粮食箱子、劈柴和煤桶,也就没余地了。
记得是冬季的一天,从白天到黑天,一直下着很大的雪。母亲那一天下班特别晚,带回来一个陌生人。
黑纽扣(2)
母亲的脸,照例是黑的。“低头,高抬脚,慢点落脚,再慢落一脚……”母亲先进得屋来,引着这人的一只手,提醒着,将这人引进屋来。亏得母亲心细,这人没被碰了头,也没被吓一跳。那人的脸比母亲的脸更黑,因而看不出年龄。从脸黑这一点却不难得出肯定的结论,那人是和母亲同样做临时工的,和母亲一块儿卸过煤。头戴和母亲同样的狗皮帽子,身套和母亲同样长过膝盖的大棉坎肩儿。脚穿和母亲同样的棉胶鞋。
母亲从炕上拿起笤帚,一边扫落那人身上的雪花,一边说:“你瞧,我家就是这么个破烂样子,这几个都是我的孩子……绍生,快给我们倒洗脸水……”
那人的黑脸上惟独一双眼睛是干净的,眼神儿有点怅惘,有点拘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分明因为我家比他想像的还不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舀了大半盆凉水,轻轻放在他脚旁。
他见屋里没个能从容洗脸的地方,就一声不响地端起盆,转身走到外屋去了。
母亲便也摘下帽子,脱掉坎肩儿,跟到外屋去洗脸。
母亲又进屋来舀了两次水。
我们几个孩子,则在里屋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惊奇的目光。
终于,母亲和那人又走进屋来了。
我们的惊奇顿增十倍。“他”竟是女的,一个大姑娘!
我们家住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