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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想以如此之天才,后来竟弄到潦倒半生,一无成就,责任应该谁去负呢?天才原是可遇不可求的,即偶然有了亦被环境压迫毁灭,到穷愁落魄,结果还或者出了家。这类的酷虐,有心的人们怎能忍受不叹气呢?即以雪芹本身而论,虽有八十回的《红楼梦》可以不朽;但以他底天才看来,这点成就只能说是沧海一粟,余外都尽量糟蹋掉了,在文化上真是莫大的损失,又何怪作者自怨自愧呢!不幸中之大幸,他晚年还做了八十回书,否则竟连名姓都湮没无闻了。即有了《红楼梦》,流传如此之广,但他底家世名讳,直等最近才考出来。从前我们只知道有曹雪芹,至多再晓得是曹寅底儿子(其实是曹寅底孙子),以外便茫然了。即现在我们虽略多知道一点,但依然是可伶得很。他底一生详细的经历,依然不知道;并且以后能知道的希望亦很少,因为材料实在太空虚了。我们想做曹雪芹先生年表,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成功呢?
这半部绝妙的悲剧,为我们文艺界空前的杰作,但读者竟没有能力去赏鉴他,这岂不是冤枉了?他们笃守他们老师太老师传授下的团圆(员换为栾)迷,若不遵守这个,无论做得如何好法,终究是野狐禅,不是正宗。他们对于这类悲剧下的批评,是没有收梢。以为收梢非团圆(员换为栾)不可,收梢即是变名的团圆(员换为栾);所以不团圆(员换为栾)就是没有收梢了,没有收梢便不成为正宗好书。这种的三段论法所以谬的地方,正因最先假定的前提,便是痴人说梦;那么,以后当然全是一片梦话了。为什么收梢非团圆(员换为栾)不可呢?他们可有点说不出,大约只可回答:“自古如此不得不然耳!”这类习俗的见解,何能令我们心服呢?
高鹗使宝玉中举,做仙做佛,是大违作者底原意的。但他始终是很谨慎的人,不想在《红楼梦》上造孽的。我很不敢看轻他底价值,正因他已竭力揣摩作者底意思,然后再补作那四十回。决不敢卤莽灭裂自出心裁。我们已很感激他这番能尊重作者底苦心。高鹗既非曹雪芹,文章本来表现人底个性,有许多违反错误是不能免的。若有人轻视高君续作,何妨自己把八十回续一下,就知道深浅了。高鹗既不肯做雪芹底罪人,就难免跟著雪芹开罪社会了,所以大家读高鹗续作底四十回大半是要皱眉的。但是这种皱眉,不足表明高君底才短,正是表明他底不可及处。他敢使黛玉平白地死去,使宝玉娶宝钗,使宁荣抄家,使宝玉做了和尚:这些都是好人之所恶。虽不是高鹗自己底意思,是他迎合雪芹底意思做的,但能够如此,已颇难得。至于以后续做的人,更不可胜计,大半是要把黛玉从坟堆里拖出来,叫她去嫁宝玉。这种办法,无论其情理有无,总是另有一种神力才能如此。必要这样才算有收梢,才算大团圆(员换为栾),真使我们脸红说话不得。即雪芹兰墅相见在地下,谈到这件事怕亦说不出话来呢!
现在我们从各方面证明原本只八十回,并且连回目亦只八十,这是完全依据事实,毫不掺杂感情上的好恶。但许多人颇赞成我们底论断,却因为只读八十回便可把那些讨人厌的东西一齐扫去,他们不消再用神力把黛玉还魂,只很顺当的便使宝黛成婚了。他们这样利用我们底发见,来成就他们师师相承的团圆(员换为栾)迷,来糟蹋《红楼梦》底价值,我们却要严重的抗争了。依作者底做下去,其悲惨凄凉必十倍于高作,其开罪世人亦必十倍之。放心罢,在《红楼梦》上面,决不能再让你们来过团圆(员换为栾)瘾!
我们又知道《红楼梦》全书中之题材是十二钗,是一部忏悔情孽的书。从这里所发生的文章风格,差不多和那一部旧小说都大大不同,可以说《红楼梦》底个性所在。是怎样的风格呢?大概说来,是“怨而不怒”。前人能见到此者,有江顺怡君。他在《读红楼梦杂记》上面说:
“……正如白发宫人涕泣而谈天宝,不知者徒艳其纷华靡丽,有心人视之皆缕缕血痕也。”
他又从反面说《红楼梦》不是谤书:
“《红楼》所记皆闺房儿女之语,……何所谓毁?何所谓谤?”
这两节话说得淋漓尽致,尽足说明《红楼梦》这一种怨而不怒的态度。
我怎能说《红楼梦》在这点上,和那种旧小说都不相同呢?我们试举几部《红楼梦》以外,极有价值的小说一看。我们常和《红楼梦》并称的是《水浒》《儒林外史》。《水浒》一书是愤慨当时政治腐败而作的,所以奖盗贼贬官军。看署名施耐庵那篇《自序》,愤激之情,已溢于词表。“《水浒》是一部怒书”,前人亦已说过。(见张潮底《幽梦影》上卷)《儒林外史》底作者虽愤激之情稍减于耐庵,但牢骚则或过之。看他描写儒林人物,大半皆深刻不为留余地,至于村老儿唱戏的,却一唱三叹之而不止。对于当日科场士大夫,作者定是深恶痛疾无可奈何了,然后才发为文章的。《儒林外史》底苗裔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广陵潮》、《留东外史》之类。就我所读过的而论:《留东外史》底作者,简直是个东洋流氓,是借这部书为自己大吹法螺的,这类黑幕小说底开山祖师可以不必深论。《广陵潮》一书全是村妇谩骂口吻,反觉《儒林外史》中人物,犹有读书人底气象。作者描写的天才是很好的,但何必如此尘秽笔墨呢?前《红楼梦》而负盛名的有《金瓶梅》,这明是一部谤书,确是有所为而作的,与《红楼梦》更不可相提并论了。
以此看来,怨而不怒的书,以前的小说界上仅有一部《红楼梦》。怎样的名贵啊!古语说得好:“物稀为贵”。但《红楼梦》正不以希有然后可贵。换言之,那不希有亦依然有可贵的地方。刻薄谩骂的文字,极易落笔,极易博一般读者底欢迎,但终究不能感动透过人底内心。刚读的时候,觉得痛快淋漓为之拍案叫绝;但翻过两三遍后,便索然意尽了无余味;再细细审玩一番,已成嚼蜡的滋味了。这因为作者当时感情浮动,握笔作文,发泄者多含蓄者少,可以悦俗目,不可以当赏鉴。缠绵悱恻的文风恰与之相反,初看时觉似淡谈的,没有什么绝伦超群的地方,再看几遍渐渐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所谓百读不厌的文章,大都有真挚的情感,深隐地含蓄著,非与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处所在。作者亦只预备藏之名山,或竟覆了酱缸,不深求世人底知遇。他并不是有所珍惜隐秘,只是世上一般浅人自己忽略了。“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这句话亦是无可奈何的譬解罢。
愤怒的文章容易发泄,哀思的呢,比较的容易含蓄,这是情调底差别不可避免的。但我并不说,发于愤怒的决没有一篇好文章,并且哀思与愤怒有时不可分的。但在比较上立论,含怒气的文字容易一览而尽,积哀思的可以渐渐引人入胜,所以风格上后者比前者要高一点。《水浒》与《红楼梦》底两作者,都是文艺上的天才,中间才性底优劣是很难说的。不过我们看《水浒》,在有许多地方觉得有些过火似的,看《红楼梦》虽不满人意的地方也有,却又较读《水浒》底不满少了些。换句话说,《红楼梦》底风格偏于温厚,《水浒》则锋芒毕露了。这个区别并不在乎才性底短长,只在做书底动机底不同。
但这些抑扬的话头,或者是由于我底偏好也未可知。但从上文看来,有两件事实似乎已确定了的。(1)哀而不怒的风格,在旧小说中为《红楼梦》所独有。究竟这种风格可贵与否,却是另一问题;虽已如前段所说,但这是我底私见不敢强天下人来同我底好恶。(2)无论如何,谩骂刻毒的文字,风格定是卑下的。《水浒》骂则有之,却没有落到谩字。至于落入这种恶道的,决不会有真好的文章,这是我深信不疑的。我们举一个实例讲罢。《儒林外史》与《广陵潮》是一派的小说,《儒林外史》未始不骂,骂得亦未始不凶,但究竟有多少含蓄的地方,有多少穿插反映的文字,所以能不失文学底价值。《广陵潮》则几乎无人不骂,无处不骂,且无人无处不骂得淋漓尽致一泄无余,可以喷饭,可以下酒,可以消闲,却不可以当他文学来赏鉴。我们如给一未经文学训练的读者这两部小说看,第一遍时没有不大赞《广陵潮》的,因为《债林外史》没有这样的热闹有趣;到多看几遍之后,《儒林外史》就慢慢占优越的地位了。这是我曾试验过的,不同于揣想空论。
《红楼梦》只有八十回真是大不幸,因为极精彩动人的地方都在后面半部。我们要领略哀思的风格,非纵读全书不可,但现在只好寄在我们底想象上,不但是作者底不幸,读者所感到的缺憾更为深切了。我因此想到高鹗补书底动机,确是《红楼梦》底知音,未可厚非的。他亦因为前八十回全是纷华靡丽文字,恐读者误认为诲淫教奢之书,如贾瑞正照“风月宝鉴”一般,所以续了四十回以昭传作者底原意。他所以在引言上说:“……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纪成书之幸。”可知高君补书并非如后人乱续之比,确有想弥补缺憾的意思。所以他说:“大快人心”,“成书之幸”。但高鹗虽有正当的动机,续了四十回书,而几处处不能使人满意。我们现在仍只得以八十回自慰,以为总比全然没有好了一点。康君白情说得好:“一半给我们看,一半留给我们想。”(《草儿》第三二页)这是我们底无聊的慰藉啊!
二二,六,二五,改定。
(八)《红楼梦》底年表
有些事情,非表不明。至于综合地概观一人底生平,或一事的流变,尤非年表不办。可惜《红楼》作者底生平事迹绝少流传,要作满人意的《曹雪芹年谱》,在现今的状况下,总还是不可能。我读这书的时候,戏荟萃那些有关系的事情,分年列表,以备自己底参考。写成之后,觉得虽有些是托之揣测,但大致不甚谬,很可以帮助喜欢研究《红楼梦》的人,所以现在把他列入本卷。将来如有所得,当然还得经过几番的修正,这只是草稿罢了。
现在首写年分,再列事实。每节下须说明的,附在每节之后。
一七一五,清康熙五十四年,曹(兆页)为江宁织造。
曹雪芹是(兆页)之子,说见《胡适文存》卷三,二二四页。
一七一九,清康熙五十八年,曹雪芹生于南京。
曹氏三世为织造,在江宁、苏州两处。《四松堂集》诗注说:“雪芹随其先祖寅之任”。虽经胡先生考订其有误,但雪芹曾随其尊长在江宁织造任上,却决无可疑的。敦敏赠诗有“秦淮残梦忆繁华”,即是一证。雪芹底生年,也经胡先生考定,在一七一九年。(《努力周报》,第一期)他假定雪芹享年四十五;如雪芹不及四十五而卒,那生年便须移后了。敦诚挽曹雪芹诗,有“四十年华付杳冥”之句,虽未必是整四十岁,也未必便是四十五岁。胡先生只说,雪芹享年至多不得过四十五岁。现在即以胡先生所说,也总不致于大错,相差至多不过五年。总之,无论如何,雪芹生时,必在曹(兆页)江宁织造任上。他底生日,依《红楼梦》叙宝玉生日推算,大约在初夏,四五月间。(第六十二回)
一七二八,雍正六年,曹(兆页)卸江宁织造任。雪芹随他北去。
曹(兆页)卸任之后做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看《红楼梦》,大约调回北京去了。这时候,雪芹大约只九岁余,想也回北方去了。
一七三零,雍正八年,《红楼梦》从此起笔,雪芹十一岁。
一七三二,雍正十年,凤姐谈南巡事,宝玉十三岁。依这里所假定的推算,雪芹也是十三岁。
一七三七,乾隆二年,书中贾母庆八旬。
一七三八,乾隆三年,八十回《红楼梦》止此。雪芹十九岁。
这四条的依据,不得不说明一下。胡先生曾说过,《红楼梦》中只有记南巡一节,是历史上的事实。(《胡适文存》,卷三,二二一页)第十六回原文如下:
凤姐道:“……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我偏偏的没赶上。”
凤姐这句话是当为说话时的年代。康熙帝南巡六次,最晚这一次,在四十六年,西历一七○七年。从此往下推算二三十年,则凤姐说话时,当为一七二七──三七之间。以平均计算,下推二十五年,则当为一七三二年。这时候,书中的宝玉正十二三岁,(第二十三回)雪芹底年纪,依我们推算,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