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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起来,并且垂下去,正象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有病走进医生的门,却有被拒绝的事情。
没多大工夫,一个穿短衣服的男子来了,买了小草,装在盆里带回去,摆在屋门前。屋子是草盖的,泥土打成的墙,没有窗,只有一个又矮又窄的门。从门往里看,里边一片黑。这屋子附近,还有屋子,也是这个样子。这样的草屋有两排,面对面,当中夹着一条窄街,满地是泥,脏极了,苍蝇成群,有几处还存了水。水深黑色,上边浮着一层油光,仔细看,水面还在轻轻地动,原来有无数孑孓在里边游泳。
小草正往四外看,忽然看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走来,叫出那个穿短衣服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说:“早就叫你搬开,为什么还赖在这里?”
“我没地方搬哪!”男子愁眉苦脸地回答。
“胡说!市里空房子多得很,你不去租,反说没地方搬!”
“租房子得钱,我没钱哪!”男子说着,把两只手一摊。
“谁叫你没钱!你们这些破房子最坏,着了火,一烧就是几百家,又脏成这样,闹起瘟疫来,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早就该拆。现在不能再容让了,这里要建筑华丽的市场,后天开工。去,去,赶紧搬,赖在这里也没用!”
“往哪儿搬!叫我搬到露天去吗?”男子也生气了。
“谁管你往哪儿搬!反正得离开这儿。”说着,警察就钻进草屋,紧接着一件东西就从屋里飞出来,掉在地上,嘭!是一个饭锅。饭锅在地上连转带跑,碰着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起来,并且垂下去,正象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要建筑华丽的市场,却有不管人家住在什么地方的事情。
这小草,人们叫它“含羞草”,可不知道它羞愧的是上边讲的一些事情。
一九三○年作
蚕和蚂蚁
撒,撒,撒,象秋天细雨的声音,所有的蚕都在那里吃桑叶。它们也不管桑叶是好是坏,只顾往下吞,好象它们生到世上来,只有吃桑叶一件大事。
不大一会儿,桑叶光了,只剩下一些脉络。蚕的灰白色的身体完全露出来,连成一个平面,在那里波动。养蚕的人来了,又盖上大批桑叶,撒撒撒的声音跟着响起来,并且更响了,象一阵秋风吹过,送来紧急的雨声。
蚕里有一条,蹲在竹器的边上,挺着胸,抬着头,不吃桑叶,并且一动也不动。它是要入眠吗?是吃得太饱吗?不,都不是,它是正在那里想。看它那副神气,伊然是个沉默深思的思想家。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能想,到底会弄明白的。
它先想自己生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专为吃桑叶这件大事。它查考祖先的历史,看它们的经历怎么样。祖先是吃够了桑叶做成茧,人们把茧扔到开水里,抽出丝来织成绸缎,做成华丽的衣裳。它明白了,蚕生到世上来,唯一的大事是做茧。吃桑叶并不是大事,只是一种手段,不吃桑叶就做不成茧,为做茧就得先吃桑叶。想到这里,它灰心极了,辛辛苦苦一辈子,原来是为那全不相干的“人”!它再不想吃桑叶了,只是挺着胸,抬着头,一动也不动地蹲在竹器边上。
又一批新桑叶盖到蚕身上,急雨似的声音又紧跟着响起来。只有它,连看都不看。
左近有个细微的声音招呼它:“朋友,又上新菜啦!怎么不吃啊?客气可就吃不着啦。”
它头也不回,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只知道‘吃’,‘吃’!我饱得很,太饱了,不想吃!”
“你一定在什么地方吃了更好的东西吧?”话刚说完,来不及等答话,嘴早就顺着桑叶边缘一上一下地啃去了。
“更好的东西!你们就不能把‘吃’扔下,动动脑筋吗?我饱了,是因为厌恶,很深的厌恶!”
“你厌恶什么?”
“厌恶什么?厌恶工作。没有比工作更讨厌的了。从令以后,我决定不再工作。我刚编一个歌,唱给你听听。”它就唱起来:
什么叫工作!
没意思,没道理,
什么也得不着,白费力气。
我们不要工作,
看看天,望望地,
一直到老死,乐得省力气。
但是跟它说话的那条蚕还没听完它的新歌,就爬到另一张桑叶的背面去了。其余的蚕全没留心有个朋友决心不吃桑叶的事。
什么叫工作!
没意思,没道理,
……
它一边唱,一边爬,就到了竹器的外边。既然决定不再工作,何妨离开工作的地方呢?并且,那些糊里糊涂只知道吃的同伴,也实在叫人看着生气。它从木架上往下爬,恨不得赶紧离开,脚的移动就加快,不大工夫就爬到屋子外边的地面上。它站住,听听,听不见同伴吃桑叶的声音了,就挺起胸,抬起头,开始过那“看看天,望望地”的“不要工作”的日子。
忽然象针刺似的,它觉着尾巴那儿一阵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一下,连忙回头看,原来是一个蚂蚁。
那蚂蚁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还是活的。”
“你以为我是死的吗?”
“你象掉在地上的一节干树枝,我以为至少死了三天了。”
“你看我身体干瘦吗?”
“不错,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这样干瘦呢?”
“你知道我决心不吃东西了吗?”
“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想自杀,把自己饿死?”
“我厌恶工作。我看透了,吃东西只是为了工作,我不想再吃了。小朋友,我有个新编的歌,唱给你听听。”
蚂蚁听蚕有气没力地唱它的宣传歌,忍不住笑了,它说:“哪里来的怪思想!不要工作,这不等于不要生命,不要种族了吗?”
蚕呆呆地看了蚂蚁一眼,叹息着说:“生命和种族,我看也没什么意思。开水里煮,丝一条条地抽出去,想起这些事,我眼前就一团黑。”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话,大概你工作太累,神经有点儿昏乱了。我们也有歌,唱给你听听,让你清醒一下吧。”“你们也有歌?”“有。我们都能唱。唱起歌来,象是精神开了花。”说着,蚂蚁就用触角一上一下地打着拍子,唱起歌来:
我们赞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给我们丰富的报酬,
它使我们热烈地高兴。
我们全群繁荣,
我们个个欣幸。
工作!工作!
——我们永远的歌声。
蚂蚁唱完了,哈哈大笑,接着就仰起头,摇动着腿,跳起舞来。蚂蚁一边跳一边问:“我们的歌比你那倒霉的歌怎么样?你说谁有光明的前途?”
蚕猜想那小东西一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跟那些死守在竹器里吃桑叶的同伴一模一样,不然,就想不透它这一团高兴是哪儿来的。就问:“难道没有一锅开水等着你们吗?”
蚂蚁摇摇头,说:“我们喜欢喝凉水,渴了,我们就到那边清水池子里去喝。”
“不是说这个。是说没有‘人’用开水煮你们抽丝吗?”
“什么叫‘人’?我不懂。”
蚕想解释,可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停一会儿,它决定从另一个方面问:“难道你们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吗?”
“你怎么问这个?”蚂蚁很惊奇,“世界上哪会有白做的工作!”
“我的意思正跟你相反,世界上哪会有不白做的工作!”
“你不信?去看看我们就明白了。我们的工作没有白做的,只要费一点儿力,就能对全群有贡献,给全群增福利。”
“我想不出来你说的那样的事,我只知道工作的结果是全群叫开水煮死。”
蚂蚁有些不耐烦,“顽固的先生,怎么跟你说你也明白不了,只有亲眼去看,你才知道我不是骗你。我现在有工作,还要去找吃的,不能陪你去,给你一封介绍信吧。”说着,伸出前腿,把介绍信交给蚕——介绍信上的字,要是人类,就得用很好的显微镜才能看见。
蚕接了介绍信,懒懒地说:“谢谢你。我反正不想工作,在这儿也没事做,去看看也好。”
它们分别了。蚂蚁匆匆地跑去,跑一段路,停一会儿,四外看看,换个方向,又匆匆地跑去。蚕懒洋洋地爬着,好象每个环节移动一点儿都要停好久似的。
蚕慢慢爬,爬,终于到了蚂蚁的国土。它把介绍信递给门前的守卫,就得到很热诚的招待。它们领着它去参观各种工作,运粮食,开道路,造房屋,管孩子,又领着它参观各种地方,隧道,礼堂,育儿室,储藏室。它好象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它们个个都有精神,卖力气,忙碌,可是也很愉快,真是工作就是它们的生命。最后,都看完了,它们开会招待它,大家合唱以前那个蚂蚁唱给它听的那个歌:
我们赞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给我们丰富的报酬,
它使我们热烈地高兴。
我们全群繁荣,
我们个个欣幸。
工作!工作!
——我们永远的歌声。
蚕细心听着,听到“工作!工作!——我们永远的歌声”那儿,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它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蚂蚁们赞美工作确实有道理。
一九三○年作
熊夫人幼稚园
儿童刊物《儿童世界》登载过一种连环画,接连有好多期,叫做《熊夫人幼稚园》。在那熊夫人开设的幼稚园里,有虎儿、鸡儿、猴儿、猪儿、象儿、麒麟等孩子,他们很淘气,常常想方设法作弄熊夫人,结果受到熊夫人的训戒和斥责。故事都非常有趣,小朋友看了总不会忘记。有些小朋友也许会在梦里走进那个幼稚园,跟虎儿猴儿们一起玩呢。
现在讲的是那个幼稚园最末了的故事。
熊夫人是一位热心的真诚的教育家。什么叫做教育家?就是教导孩子们,养护孩子们,使孩子们样样都好,样样都长进的。教育家前头又加上“热心的”和“真诚的”,可知熊夫人决不是随随便便的,马马虎虎的教育家。她当教育家不惜用全副的精神,并且希望收到完满的效果。
一天午后,孩子们刚从午睡醒来,大家神清气爽,一对对小眼睛看着熊夫人闪闪地耀光。他们都一声不响,仿佛在等候熊夫人嘴里出现什么神奇的故事。熊夫人看孩子们这样安静,心里十分愉快。她想:这时刻不象平常那样闹嚷嚷的,如果把早就想问他们的问题在这时刻提出来,真是再适宜没有的了。
熊夫人轻轻拍了几下手掌——这是她的习惯,跟孩子们说话之前总得先拍几下手掌,然后用她那温和的语调说:“孩子们,我要问你们几句话,请你们各自回答我,说得越仔细越好。你们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隐藏一丝儿在脑子里。”
象儿有点呆气,但是很听熊夫人的诸。他说:“知道了,我决不隐藏一丝儿。老师,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割开我的脑壳来看。”
猴儿性急,他想起前一回猜中了谜语,得到熊夫人奖赏的糖果,不禁咽了一口唾沫。他盖住孩子们的笑声,喊着说:“老师您快问吧。我们回答得仔细,您可不要舍不得糖果。”
“糖果!”“糖果!”孩子们的舌尖上仿佛感到有点儿甜,都咂起嘴来。
“现在我发问了,”熊夫人又拍了几下手掌,引起孩子们的注意,“你们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这句话明白吗?换一句话说,就是你们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你们各自把想望的告诉我吧,最明白自己的莫过于自己。”
虎儿的手立刻举起来了,身子也耸起了半截。接着,别的孩子也举起手,都表示愿意回答。
熊夫人感激地笑了。她指着虎儿说:“照我们平时的规则,虎儿先举手,你先说给我听。”
虎儿得意地站起来,持着虎须,一双眼珠子向四周一扫,表示他的威武。他响亮地说:“老师,您当然知道我属于怎样一个种族。我们是喝别种动物的血、吃别种动物的肉过日子的。就是眼前这些同学,他们的祖先大半进了我们的祖先的胃肠!”
象鸡儿那样比较弱小的孩子,听到这话不禁浑身颤抖,眼睛定定的,好象大祸就在面前。象儿却不觉得什么,他带着嘲笑的口气提醒虎儿说:“虎儿,这里不是山林,难道你要学你的祖先,做出些不体面的事来吗?”
“不,”虎儿直爽地回答,“我现在年纪还小,还在吃奶,不必学我的祖先。但是生活方法天然注定,非喝别种动物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