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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块石头接着说:“尤其是英雄,也许是个很平常的人,甚至是个坏蛋,让写历史的人那么一吹嘘,就变成英雄了;反正谁也不能倒过年代来对证。还有更荒唐的,本来没有这个人,明明是空的,经人一写,也就成了英雄了。哪吒,孙行者,不都是英雄吗?这些虽说是小说里的人物,可是也在人的心里扎了根,这小说跟历史也差不了多少。”
“我代表的那位英雄总不会是空虚的,”上面那石头有点儿不高兴,竭力想说服底下的那些石头,“看市民这样纪念他,崇拜他,一定是历史上的实实在在的英雄。”
“也未必!”六七块石头同时接着说。
一块伶俐的小石头又加上一句:“市民最大的本领就是纪念空虚,崇拜空虚。”
上面那石头更加不高兴了,自言自语他说:“空虚?我以为受人崇拜总是光荣的,难道我上了当……”
一块小石头也自言自语他说:“我们岂但上了当,简直受了罪——一辈子垫在空虚的底下……”
大家不再说话了,象是都在想事情。
半夜里,石像忽然倒下来,象游泳的人由高处跳到水里。离地高,摔得重,碎成千块万块。石像,连下面的台子,一点儿原来的样子也没有了,变成大大小小的石块,堆在地上。
第二天早晨,市民从石像前边过,预备恭恭敬敬地鞠躬,可是空场中心只有乱石块,石像不知哪里去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一句话,无精打采地走散了。
雕刻家在乱石块旁边大哭了一场,哀悼他生平最伟大的杰作。他宣告说,他从此不会雕刻了。果然,以后他连一件小东西也没雕过。
乱石块堆在空场的中心很讨厌,有人提议用它筑市外往北去的马路,大家都赞成。新路筑成以后,市民从那里走,都觉得很方便,又开了一个庆祝的盛会。
晴和的阳光照在新路上,块块石头都露出笑脸。他们都赞美自己说:
“咱们真平等!”
“咱们一点儿也不空虚!”
“咱们集合在一块儿,铺成真实的路,让人们在上面高高兴兴地走!”
一九二九年作
书的夜话
年老的店主吹熄了灯,一步一步走上楼梯,预备去睡了。但是店堂里并不就此黑暗,青色的月光射进来,把这里照成个神奇的境界,仿佛立刻会有仙人跑出来似的。
店堂里三面靠墙壁都是书架子,上面站满了各色各样的书。有的纸色洁白,象女孩子的脸;有的转成暗黄,有如老人的皮肤。有的又狭又长,好比我们在哈哈镜里看见的可笑的长人;有的又阔又矮,使你想起那些肠肥脑满的商人。有的封面画着花枝,淡雅得很;有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幅,好象是打仗的场面,又好象是一堆乱纷纷的虫豸。有的脊梁上的金字放出灿烂的光,跟大商店的电灯招牌差不多,吸引着你的视线;有的只有朴素的黑字标明自己的名字,仿佛告诉人家它有充实的内容,无须打扮得花花绿绿的。
这时候静极了,街上没有一点儿声音。月光的脚步向来是没有声响的,它默默地进来,进来,架上的书终于都沐浴在月光中了。这当儿,要是这些书谈一阵话,说说彼此的心情和经历,你想该多好呢?
听,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窒内的静寂。
“对面几位新来的朋友,你们才生下来不久吧?看你们颜色这样娇嫩,好象刚从收生婆的浴盆里出来似的。”
开口的是一本中年的蓝面书,说话的声调象一位喜欢问东问西的和善的太太。
“不,我们出生也有二十多年了,”新来的朋友中有一个这样回答。那是一本红面子的精致的书,里面的纸整齐而洁白。“我们一伙儿一共二十四本,自从生了下来,就一同住在一家人家,没有分离过。最近才来到这个新地方。”
“那家人家很爱你们吧?”蓝面书又问,它只怕谈话就此截止。
“当然很爱我们,”红面书高兴他说,“那家人家的主人很有趣,凡是咱们的同伴他都爱,都要收罗到他家里。他家里的藏书室比这里大多了,可是咱们的同伴挤得满满的,没有一点儿空地方。书橱全是贵重的木料做的,有玻璃门,又有木门,可以轮替装卸。木门上刻着我们的名字,都是当令第一流大书法家的手笔。我们住在里面,舒服,光荣,真是无比的高等生活。象这里的书架子,又破又脏,老实说,我从来不曾见过。可是现在也得挤在这里,唉,我们倒霉了!”
蓝面书不觉跟着伤感起来,叹息道:“世间的事情,往往就这样料想不到。”
“不过,二十多年的优越生活也享受得够了。”红面书到底年纪轻,能自己把伤感的心情排遣开,又回忆起从前的快乐来。“那主人得到我们的时候,心头充满着喜悦。他脸上露出十二分得意的神色,告诉他的每一个朋友说,‘我又得到了一种很好的书!’他的声调既郑重,又充满着惊喜,可见我们的价值比珍宝还要贵重。每得到一种咱们的同伴,他总是这样。这是他的好处,他懂得待人接物应该平等。他把我们摆在贵重木料做的书橱里,从此再也不来碰我们——我们最安适的就是这一点。他每天在书橱外面看我们一回,从这边看到那边,脸上当然带着微笑,有时候还点点头,好象说:‘你们好!’客人来了,他总不会忘记了说:‘看看我的藏书吧。’朋友们于是跟他走进藏书室,象走进了宝库一样赞叹道:‘好多的藏书啊!’他就谦逊道:‘没有什么,不过一点点。可都是很好的书呢!’在许多的客人面前受这样的赞扬,我们觉得异常光荣。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呀,舒服,光荣,我们真享受得够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离开了他呢?”这个问题在蓝面书的喉咙口等候多时了。
“他破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见他忽然变了样子,眉头皱紧,没有一点笑意,时而搔头皮,时而唉声叹气。收买旧货的人有十几个,历乱地在他家里各处翻看,其中一个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不知道许多同伴怎样了。也许他们迟来几天,在这里,我们将会跟他们重新相聚。”
“这才有趣呢。你们来到这里,因为主人破了产,而我们来到这里,却因为主人发了财。”
说话的是一本紫面金绘的书。这本书虽然不破,但是沾了好些墨迹和尘土。可见它以前的处境未必怎么好,也不过是又破又脏的书架子罢了。它的语调带着滑稽的意味,好象游戏场里涂白了鼻子引人发笑的角色。
“为什么呢?”蓝面书动了好奇心,禁不住问。
“发了财还会把你丢了!”红面书也有点不相信。“象我们从前的主人,假如不破产,他是永远不肯放弃我们的。”
“哈哈,你们不知道。我的旧主人为了穷,才需要我和我的同伴。等到发了财,他的愿望已经达到,我们对他还有什么用呢?他的经历很好玩,你们喜欢听,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反正睡不着,今晚的月光太好了。”
“我感谢你。”蓝面书激动他说,“近来我每晚失眠,谁跟我说个话儿,解解我的寂寞,我都感谢。何况你说的一定是很有趣的。”
“那么我就说。他是个要看书而没有书的人,又是个要看书而不看书的人。怎么说呢?他本来很穷,见到书铺子里满屋子的书,书里有各种的学问,他想:如果能从这些学问中间吸取一部分,只消最小最小的一部分,至少可以把自己的处境改善一点儿吧。但是他买不起书。那时候,他是要看书而没有书。后来,他好容易攒了一点钱,抱着很大的热心跑到书铺子里,买了几种他最想望的书。他看得真用心,把书里最微细的错误笔画都——校出来了。靠他的聪明,他有了新的发现。他以为把整本书从头看到尾是很愚蠢的,简捷的办法只消看前头的序文。序文往往把全书的大要都讲明白了,知道了大要,不就是抓住了全书的灵魂吗?以后他买了书就按照他的新发现办,一直到他完全抛弃我们。因此,他的书只有封面沾污了,只有开头几页印上了他的指痕,此外全是干干净净的,只看我就是个榜样。你要是问他做什么,他当然是看书。但是单看一篇序文能算看书吗?所以我说,他要看书而不看书。”
“啊,可笑得很。他的发现哪里说得上聪明!”红面书象爽直的青年一样笑了。
“没有完呢!”紫面书故意用冷冰冰的口气说,“我还没有说到他的发财。你们知道他怎样发了财?他看了好几本书的序文,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某某几本书的比较研究和批评》,投给了报馆。过了几天,报上把这篇文章登出来了,背后有主笔的按语,说这篇文章如何如何有意思,非博通各种学问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他得到了一笔稿费,这一快活真没法比拟。他想:‘这才来了!改善处境的道路已经打开,大步朝前走吧!’
于是他继续写文章,材料当然不用愁,有许许多多的书的序文在那里。稿费一笔一笔送到,名誉拍着翅膀跟了来,他渐渐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学校请他指定学生必读的书,图书馆请他鉴定古版书的真伪。报馆的编辑和演讲会的发起人等候在他的会客室里,一个说:‘给我们写一篇文章吧!’一个说:‘给我们作一回演讲吧!’他的回答常常是‘没有工夫想’。请求的人于是说:‘关于书,你是无所不知的,还用得着想吗?你的脑子犹如大海,你只要舀出一勺来,我们就象得到了最滋补的饮料了。’他迟疑再三,算是勉强答应下来。请求的人就飞一般回去,在报上刊登预告,把他的名字写得饭碗一样大,还加上‘读书大家’‘博览群书’一类的字眼。有一天,他忽然想到计算他的财产。‘啊,成了富翁了吗!’他半信半疑地喊了出来。他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到痛,知道并非在梦中。他就想自己已经成了富翁,何必再去看那些序文呢?可做的事情不是多着吗?他招了个旧货商来,把所有的书都卖了,从此他完全丢开我们了。现在,他已经开了个什么公司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蓝面书自言自语,它听得出了神。
“在运走的时候,我从车上摔了下来。我躺在街头,招呼同伴们快来扶我。他们一个也没听见,好象前途有什么好境遇等着他们,心早已不在身上了。后来一个苦孩子把我捡起来,送到了这里。”紫面书停顿一下,冷笑说,“我心里很平静,不巴望有什么好境遇,只要能碰到一个真要看我的主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真要看书的主人,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没有什么意思。”说这话的是一本破书,没有封面,前后都脱落了好些页,纸色转成灰黑,字迹若有若无。它的声音枯涩,又夹杂着咳嗽,很不容易听清楚。
红面书顺着破书的意思说:“老让主人看确乎没有意思,时时刻刻被翻来翻去,那种疲劳怎么受得了。老公公,看你这样衰弱,大概给主人们翻得太厉害了。象我以前,主人从不碰我,那才安逸呢。”
“不是这个意思,”破书摇摇头,又咳嗽起来。
“那倒要听听,老公公是什么意思。”紫面书追问一句。它心里当然不大佩服,以为书总是让人看的,有人看还说没意思,那么书的种族也无妨毁掉了。
“你们知道我多大年纪?”破书倚老卖老地问。
“在这里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这是可以肯定的。你是我们的老前辈。”蓝面书抢出来献殷勤。
“除掉零头不算,我已经三千岁了。”
“啊,三千岁!古老的前辈!咱们的光荣!”许多静静听着没开过口的书也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这并不希奇,我不过出生在前罢了,除了这一点,还不是同你们一个样?”破书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往下说,“在这三千多年里头,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个。可是你们要知道,我流落到旧书铺里,现在还是第一次呢。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一直传了一百几十回。他们的关系是师生:老师传授,学生承受。老师干的就是依据着我教,学生干的就是依据着我学。传到第一二十代,学起来渐渐难了,等到明白个大概,可以教学生了,往往已经是白发老翁。再往后,当然也不会变得容易一些。他们传授的越来越少了,在这个人手里掉了三页,在那个人手里丢了五页,直把我弄成现在这副寒酸的样子。”
“老公公,你不用烦恼,”蓝面书怕老人家伤心,赶紧安慰他,“凡是古老的东西总是破碎不全的。破碎不全,才显得古色古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