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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间,有一丝特别的声音随风传来,尖锐,冷厉,忽远忽近。
这声音夹杂在大自然温存诗意的天籁之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文恺之微微皱了眉,一道巨大的阴影划过他上方的天空,遮住明月流云,黑暗压顶而来。文恺之一抬头,巨鹰狰狞凌厉的眼神正对着他。
“呀!”文恺之骇然出声,他从未见过这么体积庞大的巨鸟,神态凶恶无比,仿佛随时伸出钢爪置人于死地。
然而大鸟只是绕着他头顶上方飞旋了一个圈子,在它后面闪出一个黑色身影,全身隐没于臃肿的黑色衣物之中,只有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眸露在外面。这双眼睛近乎贪婪地在文恺之清俊从容的面庞上来回扫视,惊喜中含一丝犹豫。
“若是男子,……倒真是极品啊!”
文恺之怒冲冲地红了脸,岂有此理——若是男子!他文恺之不是男子,难道会变花妖山精不成!
不等他开口,黑衣人鬼魅般消失,只听微含沙哑的声音吩咐着:“把他带上。”
巨鸟在高空盘旋徘徊,仿佛是早就在等着这一个命令,欢呼着从云霄中垂直扑下,把青衣少年凌空抓起。文恺之甚至没能挣扎一下,身子便离地而去。
呼啸着的风带着一股鸟身上特有的腥气向他嘴中倒灌而来,一道道山岭在下方划过,万树摇动,黑影交叠,世家少年何曾遭遇过这般的诡谲离奇,惊恐愤怒之余,脑海里一片空白,渐渐失去意识。
再度恢复意识,仿佛还处于身处高空、头部朝下的状态,眼前山峰、树木、天空疯狂了似的飞舞旋转,稍微动一动,五脏肺腑就翻江倒海似的翻转过来。鼻端闻到一股非常奇特的味道,如同稀薄的兰馥香气娓娓散布于空气之中,却带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杀戳的感觉,让人心神不宁。
渐渐的所有的旋舞静止下来,沉谧而美丽的星空于他眼睛上方静静地铺展开来,文恺之这才发现自己仰面躺倒在一方巨石之上,那只凶恶大鸟不知去向。他尝试动了动手足,发现身体并未得到禁锢,慢慢地坐起来,一面寻找着奇特香气的来源。
耳边一个沙哑的声音阴恻恻地说:“想要活命,老老实实呆着别动。”
就在咫尺之距,妖鬼似的黑衣人双手互抱,泛着邪气和毫不掩饰的兴趣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文恺之问道:“你是什么人?这般绑架于我没有好处。”
他虽然一生处于富丽堂皇、阳光灿烂的朝堂之间,却也知道所谓朝堂和江湖的区别,对于这种形迹诡秘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因而,镇定的语气中虽然带有一丝威胁,却并不过分——尤其是丝毫没有吐露自己身份的意思在内——只给人一种隐隐约约、难以捉摸的胁迫感。
黑衣人眸子闪了闪,在全身衣饰掩饰下无声地笑了笑:“哦?”很明显感觉到这少年来历非同寻常,——这也正是文恺之要的结果。但在此时此刻,黑衣人却没有为此一言而分心,只是摆了摆头,示意他先安静下来。
大石下方,是一块较为平坦的山谷,水声潺潺,山间清溪喷涌而出。
斗然间,文恺之几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水中的大石上,赫然站立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的裸体女孩!
乌黑的长发在她脑后飞舞,月流无声,静静流淌在晶莹的肌肤之上,闪着娇嫩光滑的辉光。
女孩脸上挂着无比酣畅的甜美笑意,低头凝视臂弯中抱着的一个肥大婴儿。
一连串迷人甜净的歌谣自女孩嘴里滑出,双手高举,把出生最多不过百日的婴儿捧于头顶,轻轻摇晃,婴儿感到有趣,咯咯笑出声。
深山,空谷,明月,清流,行踪诡秘的黑影,如欲噬人的怪鸟,纯洁无瑕的年幼女童抱着初生婴儿,还有那股若隐若现萦绕盘旋的腥甜,仙境一般的清幽青翠之中,却有如此深重的鬼气袅袅不去。
“宝贝!宝贝!”女孩复把婴儿纳入怀中,声音清脆地叫,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不知为何,文恺之听见这两声“宝贝”,背脊上陡然冒出一股凉气,仿佛那叫声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邪恶和欲望在横流。
婴儿正在高兴的时候,突然被放下来抱紧,很不自在地放声大哭,挥舞一双肥嫩的手足。
女孩拍着他:“不要哭!嘻嘻,宝贝!别哭,不疼的!”嘴唇轻轻凑近了婴儿肥嫩的脖项,微微张开,猛然一口咬下去。
尖利的哭声霎时传遍整道山脉。
“呀!”从小被教训处变不惊、温和雍容的世家少年陡然失色,无论如何想像不到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灭绝人性之事,淡定的双眸陡然燃烧起满腔义愤,脱口大骂:“那妖邪,快住手!伤天害理,上天不容!”
他不顾一切,甚至忘了自己随时可能遇到相同的危险,努力尝试爬下山崖。
他所在之处,是绝壁陡崖突起的一块大石之上,以他手无缚鸡之能,想要爬下去简直是绝无可能之事。
因此,黑衣人只是瞧着他,眼中流露出讥讽的笑意,毫无阻拦之意。
吮血的女孩也不无惊异地抬头,因而只是看了少年一眼那个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少年,然而进入口中的美食是如此令她满足,因而只是看了少年一眼,便不再关心。
凭着一股冲天的愤怒,文恺之产生的勇气也是空前的,尽管艰难万分、狼狈不堪,还是被他连滚带爬地爬下山崖,然后跌跌撞撞朝溪涧那边冲过去,还有数丈之距,他却陡地站住了,身子僵直。
——婴儿的哭声早已停止。肥嘟嘟的小身体如秋风枯叶般迅速萎缩衰败下来。女孩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婴儿颈部,伸舌舔了舔鲜红的小嘴。
大鸟一直在她身边守着,见状嘎嘎大叫。女孩一笑,把尸体放在石上。大鸟尖喙如雨,一转眼的功夫,石上只余少许碎骨残渣。
那一个初生婴儿,在这一人一鸟分食之下,连一块完整的骨头也不曾留下。
文恺之眼中蓄满泪水,在婴儿彻底消失于这个世界上以后,泪水终于顺颊滚落。
女孩满意地甩了甩头。乌黑的发,雪白的脸,鲜红的嘴唇,那样美丽的颜色下面,隐藏嗜血的凶残。
吞噬了人肉的大鸟,也同时心满意足,担任起护卫的职责,这时才把注意力转向地面上那个满含眼泪的少年,转而把充满敌意的眼光对准了他,扑腾着双翅,仿佛随时有冲上去啄食的愿望。
“随他去,不用理他。”一直在高处静观好戏的黑衣人开口,“看来这傻小子骨头挺硬……就让他吃点苦头好了。”
女孩盘膝坐下,手心足心向上,开始了下一轮的练法。初雪般的肌肤之下,鲜红血脉突突跳动,霎时涌出鲜血,给她整个的身体染上一层血色。血色不断从血脉中滋生出来,一层又一层地笼罩在女孩身上,她全身上下变得赤红可怖,甚至她的眼睛,也红得如要滴出血来,不怀好意地,炫耀般地对着平地里杀出的那个少年。
文恺之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女孩,简直不是人,她比妖魔更可怕十万倍,自己应该怎么办?!
空气中,那股一直淡淡萦绕的腥甜香气至此浓烈起来,一阵阵扑入文恺之鼻端,令他感到十分不舒服。而随之加重的腥臭更使他嗅之欲呕。
是、是什么?!
寂静空谷,陡然生出无数细碎的声响。
有人……或者东西在过来。
是有东西在地面爬行,带动地面蓊郁草叶,拂散了草尖露珠,留下长长的透明黏液,源源不绝地汇聚过来。起先只是少量,而后这贴地伏草的黏湿感浓重起来,湿气陡重,灰褐色的云雾在天边聚拢,星月陡然失色。
嘁嘁嘁,沙沙沙……恍如缩小了的千军万马,虽不响亮,但无穷无尽,无止无息,叠合在一起,惊天动地。
文恺之向远处望去,眼神陡然凝固,脱口惊呼:
“啊?!”
无数爬行类毒蛇、虫豸,成群结队,密密麻麻,汇成虫的海洋,奔腾起伏。刺鼻的腥臭立时在空气中氤氲涌动!
生长十八年,罗绮丛中,珠香粉媚,别说是见过、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普天之下,居然会有这样多的诡异生物!少年脸色苍白,几欲作呕,慌不择物地朝一棵探出树干的老树上面靠去。——未曾接近,又惊恐地退了回来。树上,山岩上,也有东西滚动过来,吐着亮晶晶的稠液,有无数蜘蛛飞快而来!
啪的一声,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在他脸上留下一记脆响,一只蝙蝠抖动着翅膀向前飞去。紧接着一条蛇吐着蛇信子自他脚面滑过。他背心一凉,颤抖着几乎再度失去知觉。
以他所知,深谙这个时候不应妄动,只要被任何毒虫叮咬一口,便性命难保。无奈理论碰上实践,没一点用处,他还是倒退着、躲闪着、甚至不断拍打着爬行、飞跃至其身的毒虫蛇豸,冷汗与毒气一起濡湿了青色长衫。所幸那些毒虫蛇豸们似乎有着明确目标,跻跻向前涌动而去,并不理会当中的这个手脚笨拙、张皇失措的活物。
奇怪的是,不论毒虫带来的腥臭有多么刺鼻难闻,先前空气中那缕腥甜,虽然微弱,却始终不受任何气味的干扰,仍然是在袅袅散发着。——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一缕淡淡异香,将连云岭内无数毒虫蛇豸吸引集聚。
江南灵秀之地,毒物生长本来要比其他地方少太多,若不是连云岭无与伦比的深邃空濛,恐怕也聚集不了这么多虫蛇豸蚁,此时仿佛已是倾巢而出。
在这个时候,文恺之听见了从头顶传来的讥嘲而幸灾乐祸的笑声:“向我求救,我便救你。”
文恺之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那个黑衣人所在的地方,在这万千毒虫包围之下,却是干干净净,所有毒虫都有意绕开了那块地方。他恍然大悟,想来是黑衣人事先在周围放置了什么药物,使之可以避开成千上万的毒虫侵扰。
此时想要活命,最好的方法便是向黑衣人开口求救。然而,文恺之哼了一下,毫不考虑这个可能性,宁可继续张皇失措的拍打驱逐经过身上的毒物,只是越聚越多,他的拍打根本无济于事,相反,也终于激怒了某些脾气暴燥的虫豸,他手臂上猛然一阵剧痛,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蝎子从那里昂起头来,跃了出去。
他眼前一阵昏黑,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听到黑衣人喃喃地说了句:“倔小子。”一根绳索凭空而来,绕上他腰部,然后就一片昏天黑地了。
黑衣人把青衣少年提上大石,向他嘴里塞了颗丹药,这个时候显然不愿分心,仍然不无紧张地注视着下面的情形。
千万毒虫所奔涌而去的方向,正是那个女孩!似乎受到某种神秘的牵引,争先恐后越过一水间隔,转眼之间,爬满女孩鲜红的身体。女孩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手足轻轻颤动,脸上现出一丝痛苦,幽黑而闪着深红火焰的眸子里却充满了渴望,鲜血很快流遍全身。后面的毒虫还在纷涌爬至,逐渐到了她嘴巴、眼睛、耳朵、头发,把鲜红的人影完全覆盖,替之而起的,是一层古怪的说不上是灰、黑、褐、墨绿、灰青的颜色,夹杂一两点金色或者红色。
半晌,被覆盖的身体剧烈一震,宛如冬眠的蛇蜕下一层皮,无数毒虫颓然跌下,落入溪水之中,飘飘浮浮地随流水冲了出去,竟是死了。
聚集到水中的虫豸成千上万,虽然疯狂地涌向那个女孩,但更多的一时之间却是挨挤不到。当第一批毒虫坠下溪流,本来只有一个目标的毒虫霎时分为两支队伍,一部分继续癫狂地拥向裸体女孩,另一部分则拥向死去的毒虫嘶咬分食,不一会儿就把第一批毒虫咬食迨尽。第二批从女孩身上蜕下,剩下的毒虫扑上去继续嘶咬。
可是无论那些活着的毒虫咬噬了多少死去同伴,饱食之后,它们并不选择离去,而是更加疯狂、激烈地抢夺着爬到女孩身上去的机会。
竟是生生不息。
天地间微微颤抖,连云岭清奇出尘的山色在千万毒物蹂躏之下辗转哭泣。
那女孩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颤动加剧,终于身子一晃,跌入水中。黑衣人关心似的低哼了声,身子向前倾出,更为用心地观望。
女孩在水中沉沉浮浮,任由毒虫蔓延攀爬,依然还保持着原先那种手心脚心翻举向天的姿势。
黑衣人松了口气,继续观察。
直到第六、或是第七批附上身体的虫子死亡之后,那女孩在水中的手足渐渐伸展开来,身体却不再有颤动,仿佛已是支持不住。
空气中,那缕淡淡甜味随风消散,这股味道一旦散逸,对于毒虫的吸引也随之失去,除有少数还未从疯狂的巅峰清醒过来,仍在咬噬死去虫豸和女孩身体的虫豸以外,绝大多数虫豸开始漫无边际地爬往各个方向。
女孩被溪水冲出好几尺远,身上残留的虫豸纷纷剥落,露出本体,经过那么多虫子咬噬以后留下无数细小疤痕,她的身体浮肿不堪,而鲜红色的肌肤上多出那么多伤疤,也显得越加可怖。
大鸟飞过去,伸爪提她起来,只是一瞬之间,女孩消失于大鸟胸腹之下。刹那之间,一道鲜红如血的气流从它胸腹之间猛地冲了出来,带着无比灼热的气息海潮一般翻涌着展开,它顿时化作一只火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