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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此,她知道,“人”是应该穿衣服的。
她一刻也未曾迟疑。
犀利的眼神在沿街房子的窗口一家家轮回穿梭,不一会儿,身如弹丸般跃起,闯进了一个阁楼。
阁楼用作一间成衣店的小仓库,一捆捆地摆放着制完的成衣,专门有几套,是刚刚做好或者是作为样板的衣服,现成挂在衣架上。
雪儿只看这几件,然后从中缓缓地挑了一件。拿下这一件的同时,她看到这件衣服背后的一双眼睛。
一双睁得老大的眼睛,充满了惊诧,愤怒和恐惧。
雪儿一惊,也直愣愣地盯着他。
在黑暗的到处飘浮着衣服尘粒的小阁楼中,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用手脚走路、雪白的头发、雪亮的眼神……那个人一声不哼地倒地晕去。
成衣店在天亮后发现了一名小贼,不知因何故昏倒在地,翻检衣裳,虽有翻动的痕迹,但是统共只少了一套。老板认为那是天神显灵,使这小贼人赃并获,将这名吓得神智不清的小贼送交官府。
雪儿穿着一身黑衣,在街上直直地行走。那套衣服很显然出于名家手工,剪裁极佳,秋风渐深,领口、袖口以及裙摆分别缀着一圈细软的绒毛,在此附近细细地绣满隐性花纹,穿在雪儿瘦骨伶仃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却衬托出雪儿一种异样的美。
雪儿历尽沧桑的脸苍白消瘦,眼睛如同两颗闪亮的黑曜石,眉毛未加修剪,和满头白发相配起来的粗犷却恰恰适合这袭黑衫,华贵里揉和俊丽,肃穆中带着粗野,剑一般锋锐的气质。
雪儿此后一生之间,都穿类似全黑的衣裳。
她走得很慢,步态趔趄,姿势奇怪,因为不习惯如此行走带来的痛楚,她眉头深锁,表情严肃,使之越发凛然不可欺。
天色渐渐大亮,她从城西要走到城东,只能在繁华地带穿梭,不可能避开人。但遇见的行人也就那样看她一眼,有些走过去了,有些甚至还回头赞赏地看两眼。雪儿起先害怕,遇到人一多,没有生出异样,便放下心来。她的心事是很容易放下的。路上甚至碰到几队士兵,她也不躲了,幸好没惹出祸来。
她没有看到的是,大街小巷被暴雨浇过的墙头,还残留抓缉狼人,见之可当场打死这“人间祸害”的图示。
告示中白发的、野性的、凶恶的、以手足支地的小狼人,谁也想不到,便是眼前这美丽瘦削的女孩。
路旁风物入目渐觉熟稔,雪儿大喜,加快速度向前急奔,猛地一拐角,和人撞了个满怀。她本能地往下一蹲,但对面那人却撞飞起来,结结实实地撞到牌门楼前的石狮子上面,弯下了腰,痛苦地抱住肚子。
雪儿飞快地起身站直,朝那人翻翻白眼,继续向前奔去。经过那人身边,被一把抓住衣角,那人喘息着问道:“你、你是雪儿?”
雪儿一惊回头,被撞的少年一只手仍然抱着肚子,另外一只手紧紧拉住她不放,本来清俊至极的眉目五官都拧到了一处。雪儿认了出来,这是老爱尾随白衣姐姐的一群少年中,惟一的吓不怕赶不跑撵不走的“苍蝇”。
陌地遇故知,就算是“苍蝇”也分外亲近。一种欢喜自然而然生起,跃近前去抓住他,呜呜呜乱叫一通。文恺之莫名其妙,但他踯躅多日,好容易见到一个认识的人,也有满腹的话要说,急急道:“雪儿,你从哪儿来?你可知道,她被你害苦啦!官兵说你吃人,封了冰丝馆你知不知道?整个城里风声鹤唳在抓她,你知不知道?”
雪儿呜呜叫了两声。文恺之黯然道:“如今她师父去世,不知她流落何方?风雨磨砺,只怕是受苦非常。我天天在此傻等,但她又怎能重回此处?况且伤心之地不堪回首,就是能回也必不回来的。唉,负她恩情千万般,卷帷望月空长叹,我真是读书万卷,百无一用!——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馀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稿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
雪儿目不转睛地瞧着疯癫一般喃喃自言的少年。文恺之猛然醒悟,笑了起来,挥手道:“我真糊涂了,你怎么听得懂我说话呢?雪儿,总之这里危险,你不能多呆,快走吧。快走,懂吗?”
雪儿表情急促,对着他指手划脚,指指天,指指地,指指心口,又画了一个大圆圈,闭上眼睛,把脑袋搁在胳膊上。
这些动作全然不知所谓,但文恺之一惊,心头怦怦直跳:“雪儿?!”
雪儿一顿足,拉着他就跑。文恺之道:“别拉别拉,我跟你去就是。哎呀,你别跑得那么快!……雪儿,你倒底怎么了,你有她的消息,是么?”
文恺之大呼小叫,被雪儿拖着足不点地地跑了。
等他们走得不见了踪影,才从后街转出一人,懒洋洋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去挡的神气,眼睛里却闪动着奇怪的光,喃喃道:“笨蛋,两个笨蛋。……不过,总算是找到她了。”来人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下去。
文恺之跟着雪儿一路狂奔,从东城穿到西城,虽然也觉得过于暴露形迹,隐隐感到不妥,只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看出去都是一片茫然,他实在无法想得太多。
所到之处越来越是荒凉冷僻,阴风飕飕地吹得身上一阵阵冰凉,文恺之不由得害怕,叫道:“雪、雪儿,你倒底要去哪儿?”
雪儿停也不停,甩开了他,直向前方冲刺过去,嘴里呜呜叫着。四周景物映入眼帘,文恺之毛骨悚然:“坟地?!”
雪儿已跑到一座坟前,扶起一个人来。文恺之呆了一阵,慢慢地走上前去。
从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少女半身染着青坟尘泥,双手互抱,紧紧地护住那只青花瓷坛,昏睡中的眉头微微打结,面容里仿佛含着十万分的凄怆与悲痛。文恺之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大起大落的悲喜惊愁,笑容也只像是湛湛青空下一抹流动的微云,无声而清浅,那份幽凉清冷宛如素月寒霜,纤尘不染,何曾见到如此切切惊痛?他惊痛不胜,忽地脚下一软,跪下地来:“世妹,世妹!”
吴怡瑾微微睁开眼睛,道:“是你。”
文恺之一喜,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是我!你还认得我!认得我就好!跟我走吧,跟我走。”
吴怡瑾道:“去哪儿?”
文恺之道:“我们去一个清净的地方,没有那些萍踪浪迹,没有那些轻愁别恨。”
“清净的地方?”吴怡瑾重复了一声,眼泪潸潸而落,“我做梦,到处是大火,到处是尘砂飞扬,到处是鲜血和刀光。”
文恺之搂着她道:“不会了,瑾,会好起来的。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些儿苦。”
“胡吹大气,刀枪就快架在头颈里了,还好得起来?”
这个声音来得突然,事前绝无声息,文恺之和一边的雪儿都大吃一惊。
乱坟堆里,衣冠如雪,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竟是个飘洒俊逸到极至的少年,吊儿啷当地拿着一把雪白的象牙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唇边噙着和他的语音一模一样的讥诮。
一种极端不舒服的味道从文恺之心里冒出来:“阁下是谁?跟着我们一路下来的么?”
少年懒洋洋地回答:“这句话还有那么点脑子。”一边说,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怡瑾胸前,文恺之气怒交集,叫道:“无耻的登徒浪子,快给我滚!”
那少年怔了一怔,见文恺之手脚迅速地脱下长衣,拼命掩遮怀中少女衣不蔽体的身段,不由得哈哈大笑:“抱歉得很,登徒浪子由女人来说比较合适,你嘛,好像要下辈子修行了。”
文恺之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从他面前扬长而去,他还未回过神,吴怡瑾已闪电般掠起,喝道:“还给我!”
绝美少年手里拿了一个东西,漫不经心地化解开对方来势,笑嘻嘻道:“别这么着急,我看看而已。——喂,你的身法和剑术都不错呀,怎么混得这般不堪?”
嘴里说笑,空手应付起来颇为艰难,豁啦一声轻响,象牙骨扇寸寸而碎,那还是吴怡瑾心有顾忌,不敢当真下了重手。那少年大叫道:“别打别打!再打我摔了它!”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效,吴怡瑾立即住手,冷冷道:“你敢动他半毫,百死莫赎。”
那少年笑得灿烂:“女孩子家,温柔可爱二者皆可,不兴这样又凶又狠的,当心没人娶你。”
低下头来,看着那只白瓷青花的骨灰坛子,摩挲了一阵,那带着些许无赖表情的笑容里,有一瞬间,仿佛多出几分茫然。
吴怡瑾冷冷道:“你是那个人?”
少年一怔:“我是谁?”
“师父说,我有一个师哥。”
少年目光未曾离开那只坛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文恺之不确定是眼花还是有异样的心理作用作祟,居然觉得这个笑容很是苦涩。
“师哥么?大概是吧。”
吴怡瑾目中见泪:“你来得太迟。他之前已经找过你。”
“嗯……”少年又笑了笑,“我又不会算八卦做预知神仙,哪里就知道这么严重呢?”
吴怡瑾道:“很好,你来了,这就很好。师父的遗愿,要同师娘合葬。你……这由你去办是最合适的。”
那俊美无俦的少年脸上突然露出张口结舌、不可思议的古怪神情,忍不住伸手抓抓头,道:“呃,这个……合葬?……他的遗愿是……合葬?!……喂喂,你怎么啦?”
他眼见着吴怡瑾的身子慢慢软了下去,不由得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文恺之已然着急万分地冲上前去,抱紧了昏迷的人儿,抬目怒视:“她已如此,你怎可还令她伤心!”
那少年啼笑皆非,道:“我说了什么?你讲不讲理——”
才说了一半,空气中已有了些许风雷隐隐,远处尘烟飞扬,大地微微震动,看起来竟不是一两支跟踪的小分队,而是大队人马直接开了过来,那少年和文恺之同时变了面色,文恺之跺足道:“糟了!我真是糊涂,黄龚亭满城风雨地捉拿世妹,冰丝馆附近如何会不设防?”
少年冷笑道:“白痴,刚刚想到!”他抱紧青花坛,又看了看昏迷过去的少女,仿佛瞬间下了决心,喃喃地道:“来不及逃了,好,咱们这就干上啦。”
文恺之也是着急,想了一想,忽道:“敌众我寡,明打强攻,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值得。”
少年大怒道:“你这个时候才来说不值得!刚才是哪个超级白痴加笨蛋把敌人引过来的!你瞧远处沙尘,对方可是四面包抄而来,怎么逃法?”
文恺之淡淡说:“我又不是瞎子,尘沙四面,对方从各个方向包抄而来,我当然也看见了。”
“照那么多人把这片坟场团团围住的话,要想不战而退,除非是躲到下面坟堆里去!”
文恺之淡然道:“那又何必?我有办法可以安全脱身。只不过我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必须冒一点儿险,只瞧他有没有这份胆量,肯不肯为朋友两胁插刀?”
少年笑道:“这是激将之策。你只管说,有胆没胆却还得我自己决定。”
“对方须臾而动,为了抢功劳,眼下赶来的必定只有冰丝馆附近守候的一些人马,就近召集了附近的几支队伍。这些匆匆凑齐的人马看似声势壮大,其实是乌合之众,其间未必有当晚参与围攻冰丝馆的高阶军官在内。也就是说,未必有人认得怡瑾。”
少年迷惑道:“这又如何?”
文恺之微微露出一点笑容:“阁下仪容俊美,世所少有,若扮成女子,便是比之她也不遑多让。”
少年这才真正明白文恺之用意所在,张大了嘴道:“你、你……”
但见文恺之迅速地替吴怡瑾系好了那袭淡青的长衫,头发微微后来梳拢,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庞,不需多加改装,宛然便是个俊美绝伦的少年男儿。少年心中也是动了一动,可随即想到那个混蛋文恺之出的馊主意居然是要他男扮女装,又不觉满肚子恼火。
文恺之微笑道:“阁下既不出声,想是默肯了?”
少年翻翻眼睛:“我……”欲反唇相讥,但文恺之手无缚鸡之力,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却如何与他计较?并且这确实不失为最佳的办法,最终只得把青花坛往文恺之手里一塞,恨恨道:
“若里面有认识她的人,我回头找你算账!”
一面哼哼唧唧,动作却是不慢,头发放到一半,脸上突然一红,先发制人地向着大队来人冲了出去,遥遥传音道:“去东湖区太平庄,那边有人认得你们。”
文恺之唇边的笑意几乎已是掩饰不住,低下头来,凝视着怀中那个无知无觉、苍白若死的少女,满脸笑意凝结为一声叹息。与她相识数月以来,从未有哪一时哪一刻,有过如此的亲近,也从未有哪一时哪一刻,她是这般的可怜可悯。他以为他一介书生,弱不禁风,永远不会有机会照顾、呵护这天外飞仙一般的女子,可是人在怀中,也没有哪一时哪一刻,心中会有如此这般的痛楚割裂。
他抱起吴怡瑾,矮身躲在坟堆后面,远远观望那绝美的少年白衣飘飘地迎了上去。只是一会儿功夫,那少年便被围得水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