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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慧薇极其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氤氲,仍在不清醒中,并不回答。
徐夫人气极,不由得化作一声冷笑:“你、你……好极了!呵呵,好!”
沈慧薇笑嘻嘻地又向前走了一步,伸手似要相唤,徐夫人已是万分戒备,不想还是被她的手搭上了肩膀,大惊,高喝:“够了!你快醒醒!”
沈慧薇一怔,徐徐回了神,左右张望,茫然道:“呀……我在哪里?这是怎么了?”
徐夫人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跺足道:“你这……你这……顽皮的丫头,此处不欢迎你,快走快走吧!”
沈慧薇把发绾束完毕,回头看看正门之上所悬的黑底金字书“江湖首盟”大匾,回想刚才那一幕,那么熟悉又那么邪恶,心底的冷笑凝聚成眼角的一滴泪。
她穿行在期颐的大街小巷以内,茫然不知所向,甚至不想回到冰丝馆——叆叇集聚之处。避开尘嚣,抛却世俗,是她此刻惟一的愿望。可精神恍惚、仿若宿醉的蓝衣少年是路过行人注目的对象。沈慧薇感觉到那些眼光,越加感到无从诉说的愤懑难耐。
夕阳西沉,夜暮渐临,这是一天当中最为混沌的一刻,大地收下最后一缕光线,星月还没有爬上山坡。她走在暗色里面,轻忽得如空中的一片微云,也仿佛得到些微安全感。
但她只感凄凉,冒昧闯入江湖首盟的府邸,除了险些受到一场侮辱之外,她没有得到丝毫有关雪儿的消息。——只看到大片被践踏的草地。她敢说,那是雪儿重新又变人为狼所留下的证据。心头绞痛,后悔也在吞噬她心灵,和雪儿相伴虽只一个多月,潜意识里已经把她当成自己在世上仅有的几个亲人之一。
因为顾虑到徐夫人和叆叇巨大的实力悬殊,她宁可露出红妆真相,也留给对方一点薄面。然而非常清楚的一点是,她此后切切实实失去了再度打听雪儿的机会。徐夫人之多疑已为她亲身领教,倘若直言询问那奇形兽人,只会为雪儿带来无穷麻烦。
然而——任由雪儿在那个心机深沉的女子手下挣扎求生?
她做不到帮助她再世为人,难道眼睁睁看着她重失人性,复归狼途?山中荆璞谁知玉,海底骊龙不见珠。可真正是在咫尺之遥失去了她。
怎么办?怎么办?!
风渐凉,夜色,转深了。
山色迷离。半山亭里几条人影。
坐着的那人,面目隐在黑夜之中,依稀是个白衫男子,其他一概模糊不清,周身一股霸气隐隐焕发出来,不怒而威,莫可名状,就连夜色对他也低头。男子身后侍立两人,一个是年纪很轻的少年,另一个则是异常魁伟高大的壮汉,抱刀凝立。
飞鸟凌空。魁梧大汉伸手拦截,鸟儿乖乖地落到他掌心,取足上竹筒中的小纸卷看了,脸色凝重道:“老爷,卢回死了。中毒。”
少年失声道:“哎呀,老爷料得极准!”这少年约摸十七八岁,穿着一袭式样简单之至的青衫,听他称谓,似乎不过是白衣人的家僮之流,然而形容隽秀,举止态度说不出的儒雅,“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救他?”
白衣男子哼了声:“为何要救他?”他的声音沉着冷静,微微透着锐利。
青衣少年听着反感,忍不住道:“老爷明知期颐节度使心术匪正,莫非老爷派他来此,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什么目的?”
少年几乎就要说出“借刀杀人”四个字,旁边大汉及时笑道:“文世兄,你的聪明才学我是极佩服的,可论到看事之深,眼界之阔,那是和老爷没法比的。”
少年怔了怔,负气道:“是。”
白衣男子手指上卷着那张纸条,不见他怎么动作,纸条在他手里变成了碎屑飞去。他忽然说:“这才刚入夜,酒宴方起,已经迫不及待下手。川照,该是怎么回事?”
那大汉川照道:“卢回为人欺软怕硬。他到期颐既是代天行事,一定不容别人忤逆,那定然是一开席就有口角,给了人下手机会。”
白衣男子点头,笑道:“恺之,你来猜猜看,谁会是被指认的凶手?”
那少年——文恺之——期期艾艾道:“这次宴请,除钦差、总督、节度使这些官面人物以外,龙华会上胜出的三个帮派首脑都参加了,或许江湖首盟也参加。徐夫人和节度使素来连成一气,总督是他丈人,凶手只在这三个帮派之中。瀚海山庄高手只有李葳瀚和欧琼海夫妇两个,伤之无益;云龙门是百年来泱泱大帮,根基深厚,伤之两伤。所以对象只有一个叆叇帮了,这帮派来历神秘,家底不详,年轻高手却不少。据说江湖首盟和这位黄大人,一向喜欢把这种帮派据为己有。”
白衣人道:“只错了一点,皇甫总督虽是他丈人,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全不知情,二是此次黄龚亭行动最大目标。我倒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文恺之惊道:“向岳丈下手?”
“这在他不是第一次。黄龚亭小混混出身,娶原节度使侄女为妻。认识皇甫总督的大千金后,第一任妻子暴卒,不到三天重做新郎。与此同时,他取得亡妻家族继承权。这是他目前官位来由。节度使系地方性武职,可以自行建立军队,但数量上的严格限制,那又远远比不上隶属朝廷的总督了。总督名义上由朝廷委派,可是数百年国家沿袭的惯例,也就是世袭制。皇甫总督垂垂老矣,平生只得二女,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期颐及下七省都齐归黄龚亭名下。”
白衣男子满不在乎地说着,别人的事在他仿佛了若指掌。文恺之微微抽了口冷气。白衣男子忽地转了头,凝神瞧着远远走来的一个人,一双锐利的眼睛出奇明亮起来。
此时月亮早已升到中天,照见地上如霜似雪、丰神秀绝的蓝衣少年。
川照浓浓的眉峰亦是一跳,显然对月下人印象很深:“龙华会上叆叇帮末一场出来比试的那个少年,沈岚。”
白衣男子喃喃道:“如夏花绚烂,如秋叶静美。”
文恺之噗嗤一笑:“老爷,人家听见了可不乐意。这不是把人看做女子了?”
白衣人反问:“谁说不是?”
文恺之诧然:“女子?——怎么可能?”
他目力远不如白衣人和川照,半山上看下去已然云隔雾笼,端详了半日,莹洁明净的月光之下,蓝衣形象宝相庄严,令人有无端生起的肃穆感,可是步态、动作,无一处似女子。
白衣男子呵呵笑了笑,徐徐加以解释:“男子这么美,是不正常的,其人必非祥物,便会美得过于妖异,未免带有鬼魅之气。然这人身上一派正阳之气,其美纯出正道,毫无妖惑之感,所以,定是女子。”
原来是这个道理,文恺之啼笑皆非,当然主人说什么,一定没有错的,他也不想争。只听男子叹息道:“这样女子,真乃极品。可惜……”
文恺之笑道:“极品,还有缺点么?”
男子笑道:“此女美则美矣,惜乎过于正大,堂皇。远观百好无缺,相处久则兴味乏然,反而不如一干魅惑女子了。”
“相处……”这两个字令身侧人听了大大一震,“老爷!”
如霜如雪的月光底下,那一道孑然身形之后,无声无息地,多了两条仿佛树叶抖动在地面投下的阴影,淡若轻烟。
夏夜空气里花香浮动,纯静而甜美,风声徐徐过耳,仿佛带着一缕什么奇异响动。沈慧薇立刻感觉到了,她脚步未停,只是转眼之间,刚才那个步履蹒跚仿佛宿醉的蓝衣少年,立时焕发出奕奕神采。
风声一点点逼近,蓦然被压成扁扁的一道,锐不可当地破空划出,杀气弥漫。杀气拂动发丝,沈慧薇甚至连一步跨出去的速度和方位都未曾改变,而淡蓝剑芒瞬息一闪,随身佩戴的疏影剑以惊电般的速度横切出去,连续数下丁丁轻响,黑暗之中传来惊噫之声。
“身手不错。”低沉的语音说,“怪不得节度使大人特别重视。”
街角刷刷闪出两道身影,黑衣、蒙面,沈慧薇秀眉轻扬:“风云雷电,来了两位,何幸如之,但不知是哪两位啊?”
风云雷电排在杀手榜前十位,名头极响而识者极罕,她却凭着短兵相接的一招,即辨出对方身份。
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回答:“好眼力,我们是风和雷。”语音微一顿,立刻又说,“钦差大人中毒暴卒,叆叇帮与宴,有莫大嫌疑。节度使大人有命,请姑娘随我们前往配合调查。”
——如不是出其不意偷袭的一剑受挫,此刻他们的语气必不会如此客气。这分明是变相的擒拿,沈慧薇不置可否:“请我——配合调查?”
风雷颇不耐,作为无往不胜的杀手,他们被黄龚亭郑重其事派出来不为杀人而为抓人,本就认为大材小用,又如何能忍受被捕对象慢吞吞地拉起家常,冷道:“在下奉命行事,姑娘有何疑问,到了府里再问不迟!”
暗夜里两道寒芒迎面疾射,一疾一缓,一张一弛,沈慧薇电闪出剑,挡开暗器,只见二人已分别从两个方向形成夹角之势,并同时拉开了距离。她心中暗道不妙,蓦地纵身向前跃出,听得闷雷隆隆,在她原先站立之处一阵火光爆炸开来!她丝毫不停地足尖一点,身如离弦之箭般飞起,疾风乱雨般射来的暗器纷纷抵足而过。
她在半空中旋身,衣袂张扬,剑光映得全身宛若发出了秋水般的柔和光芒,犹如清波荡漾的水中央,冉冉升起绽放的莲花。
她的脸在这淡淡焕发的柔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美,眉目庄严,目光悲悯,于神圣中凸显悲壮。即使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风雷也因她这般肃穆神态而微一愣神,但随即如鬼魅般前后夹攻,大把暗器如雨洒出,丁丁当当响成一片,纷纷落下地来,紧接着柔和却沉重的力道拂上了他俩身体。风雷不得已出掌相对,只觉掌心寒气逼人,凛然急退。沈慧薇轻声巧笑,原来她以长袖卷住一把暗器,以其人之道还击其人之身,果然从风雷两人布下的杀气弥漫的阵中,逼出了一道空隙。她一击得手,更不停留,展起身法奔纵而出。风雷拔足急追,作为杀手,自是轻功极佳,却追不上这看似单弱的少年。
初出茅庐,即把名动江湖的杀手戏于股掌之间,沈慧薇不禁微感得意,就连方才阴霾不定的心情也大为舒展。得意中又存一丝侥幸,今夜来的只是风雷两人而已,如果四人齐出,恐怕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陡然心头剧震:对付自己的仅是风雷两人,那么云和电又到了何处?!
这才发现,原来她百般无绪,胡乱行走居然已经到了城外。心下大急,急展身法,电驰风掣般返回。奔了一阵,蓦见东北方向一道火光凌空而起,在高空之中放出绚烂之极的花朵来,那是叆叇发出的求救信号!
她愕然止住脚步,猜测不幸成真。风雷所说,“钦差大人中毒暴卒,叆叇帮与宴,有莫大嫌疑”,但瞧他们对她下手之重,绝非是视为“嫌疑”带回去协助调查,分明是把叆叇当成了杀人真凶!叆叇帮自到期颐,一向自知势单力孤,分别向官府和江湖首盟投诚,可说是事事依顺,百无违拗,为何旦夕之间颜面俱变?!
她刚刚经历了徐夫人一场闹剧,不免心有所疑,生怕是自己的行为终于不免触怒了她,致使叆叇遭殃。可是,从她得罪徐夫人到现在,最多不过两个时辰,赴宴惊变、官府缉拿、风雷杀手抓捕这一系列的事情,绝计不能在两个时辰内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条。分明是早已准备妥当,不论她今日得不得罪徐夫人,官府都会向叆叇下手!
叆叇放了两道信号以后,再没有第三道发出,更意味着情势紧急。此处离城中还是甚远,但沈慧薇仿佛听见风中掠过丝丝缕缕异响,人声慌乱,杀伐尘嚣,又仿佛见到火光耀天,冰丝馆中帮众一个个被押了出来。各种幻景纷至沓来,不由心乱如麻,救,还是不救,这两种念头瞬息交替在脑中转了两转。
“不管如何,总得试上一试。”一转念间,忍不住再度展开身法,忽然一只大手闪电般伸出,扣住她手腕。
沈慧薇面色微变,——她年纪虽轻,剑术内功均已臻一流,如这般无声无息靠近她却毫无所觉的,天底下已然寥寥无几。——侧眼看见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男子,在这黑夜之中,依然穿一袭醒目的雪白衣裳,目光一转,傲岸凌厉之势扑面而来。
这男子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迅速说了一句话,沈慧薇一怔,便不再动。
他说的是:“你赶去,能救得了他们?你一人能打得过风云雷电,甚至打得过立刻就会举城出动的数万精兵?”
男子微微一笑,又说:“放心,我保你帮中之人无事。”
不知为何,沈慧薇对于这信口一诺,却是半分疑惑也无,点了点头。
他轻轻携起她的手向远处掠出,留意到她片尘不惊的身法,不由得赞叹一声。——早在她被风雷困住之时,他便有心出手,想不到被她轻巧脱身而出,连自己也追失了方向,还是借助快马之力转了几个大圈子,才把这小兔儿擒住的。
他轻声呼撮,一匹全身雪白的高头骏马奔来,他拉着沈慧薇一跃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