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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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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一切都是徒然,我至今依然记得,落日和搜寻船,构成了一个如何奇特又不协调的画面。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落日:它投下的一注耀眼的橘红色火焰,在海面上融化开来,像扇面一样铺展着,一直扩大到无垠,令海水看上去暖融融的。天时晚了,海面上,搜寻船亮起的黄色光环,在黝黑的水面上射出刺眼的寒光,犹如给大海罩上个闪光的大网,闪闪眨眨,变幻无穷。 
  在这样的时刻还要欣赏海景,似十分不通情理。但此时此刻,各人都做出一种不合情理的举止:爸在专心推算水的温度,以推测出平落水的精确时间。姐姐们对着海滩悬崖上的灌木丛大声呼叫着:“平,平!”好像他会腾空攀上这悬崖绝壁似的。弟弟们此时已乖乖地坐进汽车看滑稽画报了。当搜寻船终于关上强聚光灯时,妈一头跃入海里。她从来没有游过泳,但她对自己“能干”的自信,使她相信,一定能把平找到。 
  救生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从水里拖上来,她的头发、衣服被海水浸泡得沉甸甸的,不住往下滴着水。但她的自信,并不因此受损一丝一毫。只见她凝然不动地伫立着,高贵深沉,犹如一条刚上岸的人鱼女皇。警察终于遣走了搜寻船,把我们全家塞进汽车送回家。 

  我等着一顿痛打。我知道,这全是我的过错,我没有把平看顾好,而且,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头栽下去。可当我们全家坐定在没有开灯的起居室里时,我所听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忏悔。 
  “我太大意了,一心只顾着钓鱼。”先是爸说。 
  “我们不应去散步。”简妮丝哭丧着脸说。 
  “你为什么非要把沙丢在我脸上?”卢克责怪着马克,“为什么非要惹我打架?” 
  妈只是表情木然地对我说:“我跟你说过别让他们打架,跟你说过要好生看顾着他。” 
  即使我觉得有点释然,也只是瞬间即逝,因为妈接下去说:“所以听着,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明天一大早就去。”大家都没反应,但我明白,作为惩罚,必得是我,与母亲一起再度回到海滩,去寻找平的尸体。 

  我无法预料,妈将有哪些具体措施,以寻到平的尸体。反正第二天醒过来,天还是一片漆黑,她早已准备停当了。厨房桌上置着一只热水瓶,一只茶杯,一本白色人造革面的《圣经》和汽车钥匙。 
  “爸爸准备好了吗?”我问。 
  “爸不去。”她说。 
  “那谁开车?” 
  她捡起钥匙就走,我跟着她上了车。至今我还是纳闷,她如何在一个晚上学会驾车的。她根本不看地图,便平稳地驱车拐上高速公路,在一切该打信号时都正确地表示出了,然后上了海岸公路,一个漂亮的大转弯后,我们来到老地方。 
  我们匆匆沿着泥径小路,来到礁石堆前,平坠下海的地方。妈手里拿着那本白皮面《圣经》,像钉住似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头向后仰着,双眼穿过滔滔的水面,投向广袤的铅色天空,呼唤着上帝。除了开头一句“亲爱的上帝”和末了“阿门”外,她中间讲的全是中国话。 
  “我相信你的恩典,赐福……你的决定就是我们的决定,你会回答我们对你的信仰与爱戴……” 
  “……我们领受你的恩典,向你献出我们的敬仰。我们去你的圣堂崇拜你,我们向你奉献出金钱,唱你的歌……我们有辜负你亏欠你之处,请你宽恕我们。你只是把平藏起来,以此来教诲我们。我们现在已领悟了你的教诲,请你把平还给我们吧……” 
  沉寂的四周,就是妈絮絮的祈求声,悲切阴森,令我毛骨悚然。“原谅我们对平的疏忽吧,喏,站在这儿的,是我女儿,你教诲她吧,……”她接下来的这几句话,不禁令我失声痛哭。 
  她的坚定不移的信念,竟令她在一片朦胧中三次看见平,在白花花的浪尖上向她挥手。“哪?呵,在那里!”她犹如一个尽责的哨兵,直挺挺地伫立着,目光力图穿透那片海与天之间张挂着的触摸不着的白纱。但每次平一出现,即隐去,我们只看见黑魆魆地浮游着的海草丛。 
  妈并不泄气,她回到沙滩上,拎起热水瓶和茶杯,来到大海边上。事后,当她恢复过来后,曾跟我说过,从前在中国时,人们都用这方法来祭海,以平息龙王的怒气。而这通常是很有效的。 
  此刻,妈把茶倒入杯中,加了白糖,再抹下手上一只蓝宝石戒,那是外婆留给她的遗物。如今外婆已故去多年了。这方戒指,母亲不只一次得意地对我说过,不知吸引过多少女人的羡慕和注意。现在,她把这枚戒指也献给龙王,希望龙王会放出平。她把戒指扔入海里。 
  即使龙王拿到了戒指,也没见他领情。整整一个小时,大团大团发绿的海水上面,只有水草,别无他物。妈双手抱拳举到胸前,“看,他在那边。”妈的嘴唇痉挛着,声音十分古怪。真的,在空旷的海滩的另一端,平的孤单疲惫的身影:鞋子拎在手里,步履疲乏地向我们走来。我和妈霎时喜出望外。但不及我眨一下发疼的眼皮,就发现,那人影点着一支烟,而且,个子也比平大多了。事实上,这只是个陌生的路人。 
  “走吧,妈!”我轻声说。 
  “他就在那里。”妈的双脚像两根大理石的石柱,牢牢地插定在沙滩上。几乎不是凭着意识,而是单凭着肌肉的力量,一只手举着指定对面那片锯齿形的黑色剪影,海湾那边的围墙,固执地说。“我看见他了。他就在山洞里,坐在漫浸着水的石阶上,又饿又冷。但他已老成多了,学会了忍耐。” 
  说着,她举步“嚓嚓”地往公路上停着的汽车走去。她的步子迈得利落迅速,好像脚下不是软塌塌的沙滩,而是坚实的柏油路似的。我只得踉踉跄跄地跟着她。只见妈三步两步就攀上通往公路的陡直小径,然后,连气都不喘,就从车上拉下一只大轮胎,再在上面缚上爸的钓鱼线,然后又回到海边,把轮胎扔进大海。 
  “去,到平那里去,把他接回来。”她几近狂暴地对着哗哗作响的大海命令着,我从没有在她声音中听出过如此的决心,或者说“能干”。 
  顺着她的思想,轮胎被风和浪卷带着,朝对面海湾漂浮出去,那边的海浪更强劲,很快,钓竿线被绷得紧紧的,妈死死拉住鱼线的一头,任凭轮胎在灰白的浪峰中颠簸,鱼线深深嵌入她的手指。突然,鱼线扯断了!轮胎被卷成涡螺形的波浪挟着,时隐时现。 
  我们攀上礁石去眺望,看到轮胎已抵达小海湾的那一端,猛的一个巨浪,把它打没了,不久,却又浮现出来,没有丝毫损伤,然后,又是一个挟着喧闹的泡沫的巨浪。就这样,反复多次,那黑黑的一点,灵巧轻捷地在波涛中跳跃着,似在忠实地执行着它的职能:要历经万险,把平从洞壁里拉出来。虽然每次从翻腾的白色浪尖上出现的轮胎,都空空然,没有平的踪影,但它每次的隐没,似都带着一份希望。然后如此反复了十几次后,当它再次浮现,已被波涛掀得成为碎片,被浪刮得遍海都是。 
  几乎在此同时,妈放弃了希望。我至今永远记住她当时的神情:那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和恐惧,为着失却平,竟愚蠢到妄图用信仰去改变命运!这令我十分恼怒——一种无以名状的恼怒——就因为我们的一切失败和徒劳! 

                  四 

  如今,我再不期待找到平了。正如现在,我也不再期待,能找到一条挽救我婚姻的出路。尽管妈一再对我说:“再努力一下。” 
  “这是哪门的理论?”我说,“既然已经没有希望,便没有理由再去维持这样的婚姻了。” 
  “但是你必须试一试,”她说,“这里谈不上什么希望,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切都是命里定的。但不管怎么,你必须再试一试。” 
  “那末,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妈说:“这你自己决定,你知道什么是你最需要做的。如果这还要听人家的,那你干脆就别做了。”说毕,她便走开,把我一个人扔在厨房里。 
  我又一次想到平,当时,我是怎样目睹他正处在危险之中,后来,灾难又是如何发生的。然后,我又想及自己的婚姻。我是如何已看到了危机的信号,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危机最后还是发生了。我想,所谓的命运,它的一半其实就是出自我们的期望,一半,又是出自我们的疏忽。而且似乎唯有当你失却你所爱的,你才会真正接受信仰。你必定会更珍惜你所失却的,你必定会领悟覆水难收的哲理。 
  我母亲,其实仍旧十分留心这本压在桌脚下的《圣经》。我知道,她对此是十分清楚的。我记得,在把它压在桌脚之前,她在上面写了点什么。 
  我抬起桌子,把《圣经》捡了出来,翻到《新约》前一页,有一篇叫《灭亡》,在那一页上,她用铅笔淡淡地写上两个字:许平。 

可怜天下慈母心




              ——吴精美的故事 

                  一 

  妈相信,在美国,任何梦想都能成为事实。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开家餐馆,或者在政府部门工作,以期得到很高的退休待遇。你可以不用付一个子儿的现金,就可以买到一幢房子。你有可能发财,也有可能出人头地,反正,到处是机会。 
  在我九岁时,妈就对我说:“你也能成为天才。你会样样事都应付得很出色的。琳达姨算什么?她那女儿,只不过心眼多一点而已。” 
  妈将一切未遂的心愿、希望,都寄托在美国这片土地上。她是在1949年来到美国的。在中国,她丧失了一切:双亲,家园,她的前夫和一对孪生女儿。但她对过去的一切,从不用悲恸的目光去回顾,眼前,她有太多的打算,以便将生活安排得更好。 

                  二 

  至于我将成为哪方面的天才,妈并不急于立时拍板定案。起初,她认为我完全可以成为个中国的秀兰·邓波儿。我们不放过电视里的秀兰·邓波儿的旧片子,每每这时,妈便会抬起我的手臂往屏幕频频挥动:“你——看,”这用的是汉语。而我,也确实看见秀兰摆出轻盈的舞姿,或演唱一支水手歌,有时,则将嘴唇撅成个圆圆的“0”字,说一声“哦,我的上帝”。 
  当屏幕上的秀兰双目满噙着晶莹的泪珠时,妈又说了:“你看,你早就会哭了。哭不需要什么天才!” 
  立时,妈有了培养目标了。她把我带去我们附近一家美容培训班开办的理发店,把我交到一个学员手里。这个学生,甚至连剪刀都拿不像,经她一番折腾,我的头发,成了一堆稀浓不均的鬈曲的乱草堆。妈伤心地说: 
  “你看着,像个中国黑人了。” 
  美容培训班的指导老师不得不亲自出马,再操起剪刀来修理我头上那湿漉漉的一团。“彼得·潘的式样,近日是非常时行的。”那位指导老师向妈吹嘘着。 
  我的头发,已剪成个男孩子样,前面留着浓密的、直至眉毛的刘海。我挺喜欢这次理发,它令我确信,我将前途无量。 
  确实刚开始,我跟妈一样兴奋,或许要更兴奋。我憧憬着自己种种各不相同的天才形象,犹如一位已在天幕侧摆好优美姿势的芭蕾舞演员,只等着音乐的腾起,即踮起足尖翩然起舞。我就像降生在马槽里的圣婴,是从南瓜马车上下来的灰姑娘…… 
  反正我觉得,我立时会变得十分完美:父母会称赞我,我再不会挨骂,我会应有尽有,不用为着没有能得到某样心想的东西而赌气不快。 
  然而看来,天才本身对我,颇有点不耐烦了:“你再不成才,我就走了,再也不来光顾你了,”它警告着,“这一来,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每天晚饭后,我和妈就坐在厨房桌边,她每天给我作一些智力测试,这些测试题目,是她从《信不信由你》、《好管家》、《读者文摘》等杂志里收罗来的。在家里洗澡间里,我们有一大堆这样的旧杂志,那是妈从她做清洁工的那些住户家里要来的。每周,她为好几户住户做清洁工。因此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旧杂志,她从中搜寻着各种有关天才孩子的智力培养和他们成才的过程。 
  开始这种测试的当晚,她就给我讲了一个三岁神童的故事,他能诸熟地背出各州的首府,甚至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名字。另一位教师证明,这小男孩能正确无误地拼出外国城市的名字。 
  “芬兰的首都是哪?”于是,母亲当场对我开始测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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