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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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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意思是……他生活很放荡。他可能有艾滋病,可却为你理发……可能我太神经过敏了,可总让人不放心……” 

  顿时,我只觉得头发上布满了细菌。 
  “你该让我的理发师给你试试看,”薇弗莱又接着说,“劳雷先生,他的手艺可是没话说了,当然,他的收费,会让你不习惯的。” 
  我觉得受了侮辱。她总喜欢这样暗中伤人,从来就是这样。由于她是税务代理人,有时我只是简单向她打听一个有关税款的疑问,她就会弯弯绕绕搬出一大堆话。 
  “我真不愿在我的办公室外再谈这些税收问题了。这问题,必得在办公室正儿八经地商洽才是。如果我就这么着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随便与你敷衍一番,而你却把它当一回事去遵循,这是不好的。因你并没提供我你完整的材料……”言下之意,好像我存心要省掉她的这笔咨询费似的。 
  那次蟹宴上,她如此当众奚落我的头发,以显示她自己的高贵讲究,可真把我给气疯了。不行,我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恰巧我作为广告撰稿人,为她供职的那个公司写了一份广告书,但现在已三十多天了,他们却还未付给我报酬,我就以此还击她。 
  我扮出一副讥讽的微笑说:“我倒是付得起你那个劳雷先生的理发费的,不过,只要贵公司不拖延该付给我的支票。”我很高兴地看见,薇弗莱这下给我噎住了,涨得满脸通红。 
  我继续痛快地一泻而快:“真不要脸。一个这么大的公司,却不能准时付给人家酬金。薇弗莱,你怎么竟会乐意在那样小家子气的公司供职?” 
  她的脸一下子阴了,一言不发。 
  “得了得了,姑娘们,别争了!”父亲在一边打着圆场,在他眼中,我们还是两个在抢夺三轮自行车和彩色蜡笔的小女孩。 
  “好吧,不谈这些了。”薇弗莱冷静地说。 
  但我可不愿就此罢休,“那我们说好了,以后在电话里,你也不能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 
  薇弗莱扭头看看里奇,他则只是耸耸肩。她随后叹了口气,说: 
  “好吧,琼,跟你说实话吧。怎么说呢?反正,你写的那份资料,我们公司可能不接受了。” 
  “不可能。你当时说,它很有价值。” 
  薇弗莱又叹了口气。“这我是说过。只是我不想大让你泄气。我一直在努力令公司能接受它,但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于是,我们又开始第二回合的互相攻击。 
  “可这只是一份草样,”我说,“所谓草样,通常总是比较粗糙的,我还要做修改呢。” 
  “不过,琼……” 
  “我可以再修改一次,免费为你们再誉清一次。” 
  可薇弗莱只当做没有听见。“我跟他们说说看,让他们至少付给你一笔退稿费,因为你多少为此花费了精力和时间。” 
  “你只需告诉我,他们觉得哪一段不满意,我可以再做修改,我可以一行一行地读给你听,然后逐行修改。” 
  “琼——我不能,”薇弗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很难。我可以肯定,你做得很出色,但我们是家大商号,我们有自己的风格和品位。”说着,她举手指指自己胸口,好像她本人就可以代表她的公司似的。 
  随即,她莞尔一笑道:“我的意思是,琼,”她开始以一种标准电话接线员的腔调说,“为今天,明天的税收需要……我们得树立三个‘要’和三个‘特长’……要树立我们自己的风格和形象……” 
  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糟糕的是,我听见妈对薇弗莱说:“哎,作风、形象,这是教也教不会的,这是天生的。比如说,琼,她就没你那样能干,这完全是天生的。” 
  真要命,我又一次被薇弗莱比过去了,而且,那话竟是出自我妈的口。我只得强扮出一张不自然的笑脸,站起来佯装着收拾桌子。这时,我才发现,妈用的那些盆子,有些边上已有缺口了,我很奇怪,为什么妈不用那套五年前我给她买的新盆子。 
  桌上一片狼藉,堆满蟹壳蟹脚,薇弗莱和里奇点燃了烟,将一只蟹壳拿过来作烟灰缸。 
  “薇弗莱,”琳达姨讲话了,“你让琼再试试看,她这只是草作,自然有些不够。” 
  妈在一边吃橘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种事就是花时间嘛。”琳达姨继续说道。 
  “多放点形容词,”龚四叔叔在一边劝着我,“多放点形容词,准没错。” 
  我把盆子端入水池里,笑了出来。 
  唉,我就是那个样了,我是一个小小的撰稿员,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事,为每一个客户撰写广告词:“我们这里出售刚出炉的,烫得咝咝响的肉……”“它有三个‘好’三个‘妙’……反正有三个理由值得去买它的肉。除此之外,还有T—1多路复用变频器,绞肉器……等等。” 
  我扭开水龙头开始洗盆子,同时,也不再生薇弗莱的气了。我觉得这样没意思极了,大愚蠢了。 
  我端起妈的那只盆子,那断脚蟹还搁在那里。客人散了,妈也走进厨房。 
  “挺好的一顿饭,谢谢。”我说。 
  “不太好。”她说着,用牙签剔着牙齿。 
  “你那只蟹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吃?” 
  “那是只死蟹,”她说,“连叫化子也不吃死蟹。” 
  “你怎知道这是死蟹?” 
  “在下锅以前我就知道了,它的脚,有气无力地垂着,嘴巴张着,像个死人似的。” 
  “既然知道它已死了,你为什么还要下锅?” 
  “我想……它大概刚死吧,可能还可以吃。” 
  “要是客人挑上这只蟹,那怎么办?” 
  妈笑了:“只有你才会拣这只蟹,我早就料到了,人人都想拣好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妈,你为什么不用那套我给你买的新盆子?如果你不喜欢它们,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我可以去换别的你喜欢的颜色。” 
  “我当然很喜欢它们,”她说,“我太喜欢了,舍不得用。一直不用,也就不用了。” 
  然后,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她从颈脖上取下那根项链塞在我手里。 
  “不,妈,”我说,“我不能要。” 
  “拿下拿下。”她用上海话说,“我一直想把这留给你,看,我就这么贴身戴的,因此,你也要贴身戴着,这是你的护身符。” 
  我打量一下这垂着个绿色玉坠的项链。“你把这送给我,只是因为今晚的事?” 
  “什么事?” 
  “薇弗莱说的那番话。” 
  “哼。你去听她的?你为什么要如此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喏,她就像这种蟹,”妈说着,捡出一只蟹壳,“横行惯了。你自管走你自己的路。” 
  我戴上项链,只觉得颈部一片沁凉。 
  “这块玉不属上好的,”她说,“它的颜色还太浅,但多戴戴,就会深起来的。” 

  自从我妈去世后,爸就吃不上好饭菜了。 
  因此我只要上他那里,就顺便也为他煮点好吃的。今天,我准备为他烧一碗麻辣豆腐。妈常说,吃烫的食物,可以帮助恢复元气和精神。爸挺喜欢吃麻辣豆腐。 
  忽地听到我头顶上的水管又在哗哗响,而水池上水龙头的水,突然变细了。楼上的房客又在洗澡了。我记得妈曾抱怨过这。的确麻烦。 
  猛地,窗台上又掠过一个黑影,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那只猫,又翘起尾巴摆好了架势。 
  “走开,走开!”我挥手赶它,但它只是对我龇牙咧嘴,然后大声咆哮。 

西天王母娘娘




  “喔,坏东西,小坏蛋!”这个女人,逗着她的小孙女。“是菩萨教你这样笑的吧?”孩子咯咯地笑得更欢,这女人,只觉得内心注入一股暖流。 
  “我哪怕再活一百年,也永远弄不懂,是谁教会你笑的。我也有过这样无邪天真的时代,也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发笑。” 
  “可后来,为了学会保护自己,我便失却了那份天真。然后,我又教会我女儿,也这样做了,喏,就是你妈。要想保护自己,唯有抛掉那一份天真。” 
  “小坏蛋!我这样做不对吗?” 
  小孩子只是咯咯地笑着。 
  “喔,喔,还在笑。你说你是王母娘娘吗?喔,小王母娘娘,教会你的妈,失却的是那份天真,但决不是失却希望。要永远地微笑!” 

姨太太的悲哀




              ——许安梅的故事 

                  一 

  昨天,我女儿对我说:“妈,我的婚姻……完了。” 
  现在,她唯有眼巴巴地看着它完。她躺在心理咨询医生的检查床上,没完没了地哭泣。 
  她只是一个劲地高叫着:“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她不知道,她应该再努力试一试,假如不这样,她会永远失却机会的。 
  我可太知道了,因为我是以中国生活方式长大的;我被培养成清心寡欲,吞下别人栽下的和自己种下的苦果,正所谓,打落了牙齿,连血带牙往肚里咽。 
  虽然对我女儿,我完全采用另一种相反的方式教育她,但可能因为她是我生的,而且,她又恰巧是个女孩子,因此,她身上,还是显示出那种东方女性的优柔寡断。我们就像是台阶一样,一级接着一级。 
  我知道,该如何保持沉默,如何观察和聆听这个世界,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当你不想看什么,你可以闭上眼睛。可如果你不喜欢听什么,那你能怎么办呢?至今,我还听见六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那次,在宁波的舅舅家,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妈。对我来说,她像是个陌生人。可我就觉得她是我的母亲,因为我能感觉到她那份痛苦。 
  当时我舅妈就警告着我:“你根本就睬都别睬那个女人,她把自己那张脸皮都扔入大海去了,她哪还有一点心肝?只有一副奥皮囊!” 
  事实上,我的妈,完全不像他们所形容的那般不堪。我很想轻轻触摸一下她的脸庞,她瞧着跟我挺像。 
  只见她穿着古怪的外国衣服,在我舅母恶言呵斥她时,她并不回嘴。我舅舅,因为她叫了他一声哥哥,便给了她一个耳光,她也不做声,只是把头更低地垂着。外婆去世时,她哭得死去活来,虽然多年前,就是外婆把她从家里赶出去的。外婆的丧事一完,她便听从舅舅,马上又回到天津去了。去那里,当她的四姨太去,完全违背了一女不事二夫的常道。 
  为什么她不把我带去呢?可我不能问。我是一个孩子,我只能多听少问。 
  就在她离家的前夜,她将我抱在怀里,把我的头捂在她胸前,好像要保护我躲避一个无形的灾难似的。她让我就这样偎在她怀里,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安梅,你看见我们养在水池的那只乌龟吗?” 
  我点点头。我常常在池边用小木棍敲着水,引着那藏在石头底下的乌龟游出来。 
  “我像你这般大时,那乌龟已在那里了。”我母亲说,“那时,我常爱坐在水池边,看着它浮出水面,伸出尖尖的小嘴吸气,那是一只非常非常老的乌龟了。” 
  “这只乌龟是通人性的。”我母亲又接着说,“有一天,那时我不过也就你这样的年龄,外婆就很严肃地对我说,我已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因此不可以再四处乱窜乱跑,也不能掏蟋蟀挖鸟蛋,遇到不称心的事不能嚎哭,我必须乖乖地听大人的话,否则,就要把我剃光头送到尼姑庵去做尼姑。 
  “外婆就这么冲着我说了一通后走了。我快快地来到小池塘边,终于哭了起来。这时,我看见这只乌龟浮上来了,只见它嘟起尖尖的嘴巴,把我滴落在水面的泪珠一颗颗吞下去,三颗、四颗、五颗……然后它慢吞吞地爬出小水池,爬上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开口讲话了。 
  “那乌龟说:‘我吞了你的泪水,所以我也知道你在受苦,但我得警告你,如果你经常这样哭,那你的一生,将会有许多痛苦和忧伤!’ 
  “然后这只乌龟把嘴一张,吐出一、二、三……一共七只珍珠般大小的蛋,然后蛋壳又毕剥一声一只只裂开,从里面钻出七只小鸟。它们一出壳就开始啁啾着曼声歌唱,无忧无虑地。那雪白的肚皮和动听的歌声,我猜出它们是喜鹊,那种专门给人们捎来喜讯的喜鹊。当我伸手想逮住其中一只时,它们都扑打着翅膀一只只扬翅飞走了,在空中留下一长串快乐的叫声。 
  “‘现在你看!’那乌龟说着,又笃悠悠地回到水池内,‘哭有什么用呢?你的眼泪并不能洗尽你的悲伤,反而喂养了别人的欢乐,所以,你必需学会吞下自己的眼泪!’” 
  但在我母亲讲完这个故事后,我看见她自己正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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