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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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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银白的雪花寂然无声地飘散着,稠密地飘积在我们房子四周。母亲穿着件翠绿的毛皮镶边的绸袍,高兴地对我说:“我们将搬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了。它没有这里大,小小的,却很精致,但那将是我们自己的世界,只有杨妈和几个熟悉的佣人,吴青已经答应我了。” 

  我们都厌烦了严寒冰雪,冷风飕飕的冬日,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敢轻易去屋外。杨妈警告我,那样冷的大风,会把我身上割出千百道口子的。常常听到佣人们谈论著:某商店的后门口,又被一个冻死的乞丐堵住了。这样的冬天,常有乞丐倒毙在街头。他们肮脏的身子,覆上一片晶莹的白雪,每颗晶霜都在熠熠闪光。 
  因此我们天天呆在屋里,想出各种办法来打发这漫长的严冬。母亲终日翻阅外国时装杂志,将看中的样式剪下来,然后下楼去与裁缝合计。 
  我不喜欢和三姨太的女儿玩,她们大规范大拘谨就像她们的母亲。她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呆呆地站在窗前望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仅此而已。杨妈则陪着我在火炉上烤栗子,谈天说笑。她有时还会以一种做作的腔调,学着二姨太吊嗓子。二姨太喜欢唱京戏,每次家里请客,她总少不了要伊伊呀呀唱上几句,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 
  “二十年前,她曾是山东一个红歌女,一个很受宠的女人,尤其对那些常去泡茶馆的已婚男人。尽管她并不漂亮,却很聪明妖艳,她的小曲唱得很动人,还配上各种撩拨人心的动作,把那些男听客厅得痴醉酥软。吴青娶她,并不是出于爱情,只是出于一种夺魁的虚荣。而她跟从他,也是因为他的财富和那不中用的大太太。 
  “从一开始起,二姨太就知道如何操纵他的钱财。她知道他怕鬼,而且也知道以自杀要挟是一种十分有效的手段。因此有一次当他拒绝给她钱时,她便假装吞生鸦片自杀,吴青没办法,只好给她一大笔钱。 
  “她就这样自杀了好多次,便占有了这幢房子最好的一间卧室,也有了自己独用的包车,甚至为她自己的父母,也争得了一幢房子。 
  “但有一件事任凭她如何折腾也没用,那就是孩子。她知道吴青渴望着生个儿子,以延续吴家的香火。因此聪明的她,抢在吴青开口前就对他说:‘我早已替你物色好二个合适的太太了,她一定会给你生个儿子的。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这话倒是真的,只是三姨太相当难看,甚至没缠过脚。 
  “三姨太自然从此对二姨太百依百顺,两位姨太太相处和谐。三姨太为吴青生了三个女儿。但吴青却要个儿子,并以此为借口又在外边寻花问柳。于是,二姨太又替吴青找了第四个姨太太,那就是你母亲。” 
  “二太太使了什么法,才使我妈嫁给吴青呢?”我怯怯地问。 
  “小姑娘家,别问那些事!”杨妈沉下脸说。但很快,她自己说开了:“你妈呀,实在对这个家太好了。五年前,你父亲才去世一年,她和我去杭州六和塔。因为你爸爸是一个有名的学者,而且笃信该塔祀奉的六个美德。因此你母亲对着这座古塔起誓,保证恪守妇道,贞洁娴静,忍耐和不贪钱财。就在我们游西湖时,我们遇见了一对夫妇,那就是吴青和二姨太。 
  “吴青立时被她的美貌迷住了。那时你妈真是漂亮,特别她的皮肤,光洁白皙,即使她因为守寡而不能浓妆艳服,但她那种天生丽质的美貌,还是光彩四照。然而在中国,寡妇是低人一等的,她不能再嫁。 
  “但二姨太很快就设了个骗局。她先设法与你母亲接近,然后请她去灵隐寺吃素斋,饭后,又约你母亲一起打麻将,直至深夜。这时,她就殷勤地劝你母亲就在她房里过夜。半夜你母亲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吴青。 
  “第二天清早,你母亲就潸然含泪离去,二姨太却四下对人诉说,一个寡妇如何勾引了她的丈夫吴青。一个寡妇,她还能怎么申辩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吴青做四姨太,为他传宗接代。你母亲回到宁波老家,对着她哥哥叩了三个头道别,结果她哥哥踢她,她母亲唾骂她,并且将她永远赶出家门。就这样,你母亲当了四姨太。三年后,她生了个儿子,被二姨太收养去了。我也就跟着你妈过这边来了。” 
  自从听了杨妈这番话后,我懂了许多事。 
  我总算看透了二姨太的本性了。 
  她经常假装热心,陪五姨太去她贫穷的山村老家“摆威风”,然后一转身,又对吴青绘声绘色地描摹五姨太娘家人的贫困和粗俗,嘲笑吴青怎么会被这样一个穷姑娘所迷惑。 
  她对大太太关怀备至,为她提供大量的鸦片,并躬身为她装烟烧烟,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太太烟瘾越来越大,而且身子日益衰弱。 
  二姨太把我母亲的儿子抱在怀里,当着我母亲的脸亲吻着他,说:“好儿子,有我这个妈,你这一世将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将来你长大了,我就把这个家全部交给你,靠你养老了。” 
  而母亲所盼望的那幢房子,终于因为二姨太的又一次自杀,而成为泡影。二姨太以吞鸦片来威胁吴青收回那个许诺。 
  我真为母亲难受,我希望她大声指责吴青、指责二姨太,也应该指责杨妈——她不应把实情告诉我。母亲总应该起来说些什么……但她没有,她甚至没权力这样做! 
  旧历的小年夜,天还没亮,杨妈就带着哭声把我推醒。“快,快起来!” 
  我睡意矇眬地跟着她来到母亲房里,只见房内灯火通明,她躺在床上手脚抽搐,舌头麻木。吴青、杨妈、二姨太、三姨太、五姨太和医生围在她床边。 
  “醒醒吧,妈妈。”我哭了。 
  “她吞吃了过量的鸦片,”杨妈哭着说,“医生说,已没有办法了。” 
  四周死一样地静寂,唯有那架大木钟,里面窜出那个拉小提琴的姑娘,奏出一串重复的令我厌倦的声响。 
  母亲继续在作着痛苦的抽搐,我想这时,我该说些令她肉体和灵魂都能安宁的话语,但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木头样呆呆地站着。我又忆起母亲讲过的乌龟的故事。她叮嘱过我,哭是最没有用的,我试着吞下自己咸涩的眼泪,一滴一滴的,但我的眼泪太多,涕泪滂沦的我,终于哭倒在地。 
  迷糊中,我觉得自己也变成水池里的一只小乌龟,成千只喜鹊在啄饮池里的水,那些水,全是我的眼泪。 

  过后杨妈告诉我,我母亲是听信了二姨太的教唆,吞生鸦片作假自杀,结果弄假成真了。不是的,完全不是的,她才不会上这个坏女人当。我知道,母亲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她是故意选定小年夜自杀的。死对她,变成一种武器。她把毒药拌在元宵里吞下去了。记得她在吃元宵时,还感慨地说过:“唉,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一长串吃不尽的痛苦 
  元宵把毒药黏在她身子里,她无法得救。在小年夜当晚,他们把她停放在过道的一块木板上,她装裹得十分豪华,比生前还要奢丽体面,戴着纯金和琉璃白玉缀成的头冠,鞋尖两端各缀着两颗硕大的珍珠。 
  在最后与她诀别时,我扑上去大哭。她的双眼慢慢睁开了,我一点也不惧怕。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我用手将她眼睛轻轻合拢,心里暗暗对她说:“我会坚强起来的。” 
  按习俗,人死后的第三天,灵魂将回来讨还宿怨,母亲殁于小年夜,她的灵魂,将在大年初一来上门讨债。因此那天,吴青很有点神色不安,他戴了重孝,应诺将小弟和我,视为正出,也应诺将母亲作为明媒正娶的夫人看待。 
  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天,我给二姨太看了被妈踩碎的那串假珍珠项链。她的头发,就是那天开始变白的。 
  也是从那天起,我学会了大声反抗。 

                  三 

  做人,要振作。 
  女儿,你不需要什么精神咨询医生。这样的医生不是要你振作起来,反而让你过得更糊涂。实际上,这种医生就是靠你们这班人的眼泪喂肥的。 
  我的母亲,她吃尽了苦头,丢尽了脸。她想千方百计地隐藏着这一切,而最后,这一切又汇成压倒她的更大的痛苦。那就是从前的中国。她们没有选择,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一切都认为是命定的。不过现在她们不一样了,这是最近的中国杂志上说的,她们翻身了。 
  那种靠人们眼泪来喂饱的家伙,再也不敢坐享其成。中国的人民起来赶走他们。 
  你的精神治疗医生,听了我这番话后,会说些什么呢? 

男人不是牢靠的支架




            ——映映·圣克莱尔的故事 

                  一 

  女儿把我安顿在她新房子里最小的一间屋子里。“这是客房!”丽娜以标准的美国式自傲说。 
  我笑了笑。按中国的思维,客房应该是最好的卧室,她应该把自己的那间卧室作客房才对!但我没吭声。她的智力,就像一只无底的深潭,石头扔下去,连扑通一声都听不见。 
  尽管我爱我的女儿,一度她与我共有一个身子,共有一个思维,但她出生了,就像一条鱼一样从我身上滑出去了。从此,我只能站在岸边看着她滑翔。我必须把我的故事告诉她,这是唯一的一个钻进她身子,把她往安全地带拖曳的办法。 
  她这间封闭狭窄的房间,活像一只棺材。我原该提醒她,这里无论如何不能作婴儿室。后来一想,她才不会听我的呢。而且她早就有言在先:不要孩子。她和丈夫终日忙于应付画那些永远有人会建造、也永远有人会进去的玩意,根本无暇考虑什么生孩子。有一个我者发不好音的词,讲的就是他们这号人,那个字怎么说来着?叫“拿酸”,对,“拿酸”! 
  一次女儿偶然听我讲了这个词,当场哈哈大笑。要她还是个小孩子,我一定会为她如此没有礼貌而给她个耳光,可现在,不行了。如今,我得靠她和她丈夫资助我以应付日常开支。因此有时,我从他们手里接过钱时,总感到很烫手,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画出那么一大堆华而不实的房子有什么用?里面放的尽是些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玩意。我的女儿很有钱,可她家里的一切,都是华而不实的,只为了好看,有的甚至连好看都谈不上。瞧我床边这只茶几,一根细脚伶什的黑支架,支着一张沉甸甸的白色大理石台面。明眼人一看就该明白,这张桌子头重脚轻,上面根本不可能再置放什么东西。而这张茶几上,颤巍巍地放着一只只够插一朵花的蜘蛛脚一样细的花瓶。只需稍稍摇动一下茶几,花瓶就会倾倒。真是险乎乎的。 
  在这幢房子里,我看见许多险象,而我女儿却对此浑然不觉。我对某些预兆,是很敏感的。 

                  二 

  多年以前,当我还在无锡,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时,我是很厉害的。中国人的厉害,就是泼野而固执。我终日满脸笑容,对一切都感觉良好,好得听不进任何其他的话语。小小的我,长得很漂亮,我有着小巧的脚,这令我很自负。我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迅跑,蹦跳,不知磨破了多少双昂贵的外国小牛皮皮鞋。 
  我还常爱散开自己的发辫,每逢这时,我母亲便会摇摇头责备我:“啊呀,映映,你就像湖里的落水鬼一样!” 
  落水鬼,是指那些投河自尽的女鬼,她们或为失身或为冤屈而投水,传说中,她们就是这样披头散发的。我听了只是一味痴笑。妈很宠我,我长得与她很像,所以她叫我映映,清晰的映象的意思。 
  我们家是无锡的首富之一。我们家有几十间房子,每间房间,都置放着沉重讲究的桌橱,上面装饰着玉香炉或玉制香烟罐,它们作为房间的点缀,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可在我,这些玉制香烟罐,不过是一般盛香烟的器皿。有次我和哥哥,就拿了其中一只五罐,把香烟一倒,就去大街上用它来舀阴沟里的脏水,希望能从中舀到什么宝贝,把自己也弄得和市井上的孩子一样脏兮兮的。 
  我们的家十分豪华,丝地毯、古董、象牙雕刻等等,应有尽有。可现在当我回忆起我们老家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却还是那让我用来舀阴沟水的玉烟罐,我不知道握在我手里的是一件珍宝。 
  关于我的老宅,还有一件令我记忆犹新的事。 
  那年我十六岁,逢我最小的姑母出嫁,家里宾客满堂,热闹非凡。座上有一位新宾客,是新郎的朋友,他比我的大哥还要大一点,按辈分,我叫他叔叔。他酒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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