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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的米开朗基罗
Michelangelo即米开朗基罗,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之一,杰出的画家、雕塑家,也是卓越的建筑师和诗人。米开朗基罗有件雕塑作品,名字一般汉译为“晨”,也有译为“黎明”的,但它是一件已经完成的作品,面目是清楚的,故而与张爱玲所说的有差异。胡兰成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里提到他与张爱玲说此画的情景:“我与她同看西洋画册子,拉斐尔与达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页一页的翻翻过,翻到米开朗基罗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细看一回,她道:‘这很大气,是未完工的。’”似乎可以作为张爱玲所指确为米开朗基罗的“黎明”的佐证,其实未必,因为胡兰成的印象可能来自于读《自己的文章》,而不是当初与张爱玲共读的画。
米开朗基罗的确有几件雕刻作品,是未完工的,人形粗糙,面目也不清楚,也可谓大气磅礴,可惜没有命名。
高更永远不再
张爱玲在《忘不了的画》的开头,花了不少笔墨在说一幅画,因为那幅画是在所有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画中唯一的一幅名画,这幅画她看得很细:
有些图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张是名画,果庚的《永远不再》。一个夏威夷女人裸体躺在沙发上,静静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于这健壮的,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脸大而粗俗,单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种横泼的风情,在上海的小家妇女中时常可以看到的,于我们颇为熟悉。身子是木头的金棕色。棕黑的沙发,却画得像古铜,沙发套子上现出青白的小花,罗甸样地半透明。嵌在暗铜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蓝天,红蓝的树,情侣,石栏干上站着童话里的稚拙的大鸟。玻璃,铜,与木,三种不同的质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扪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这是切实的,像这女人。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现在呢,“永远不再了”。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发,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怆。不像在我们的社会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明净,是心平气和的,那木木的棕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镜子把户外的阳光迷离地反映到脸上来,一晃一晃。
“果庚”就是我们现在通译的“高更”,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艺术对后来法国的象征派和野兽派有较大影响。1889年,万国博览会在巴黎开幕,这使高更非常兴奋,他对殖民馆中展示的各种生活方式充满了兴趣,他被异国风情深深迷住了。他对朋友称自己对那些异国那乡的“未知世界”充满了“可怕渴望”。他对他的画家朋友贝尔纳说起该年冬天的计划,说他想到越南和中国海南岛之间的北部湾去居住。
后来高更不断改变计划,最终他去了南太平洋上的法国殖民地塔希提岛。他说:“在这土著人的天堂里,追寻到了我心中的太阳,实现了我的艺术梦想。”他创作了不少以岛上风土人情为题材或背景的作品,《永远不再》就是其中一幅佳作。
高更的研究家、法国博物馆名誉馆长弗朗索索瓦丝加香评论道:“这幅画真正画出了高更理想中的原始美女。她的肉体代表他自觉快要走到尽头的生命。”
画中与画外死亡的气息,高更在写给友人蒙弗雷的信中也表露无遗:“我正努力完成一幅画,好跟其他画一起寄去,但不知还有没有时间……我试着通过裸体来暗示久远以前的某种野蛮奢华。我特意让沉重和悲哀的色彩弥漫整幅画面。”他又写道:“《永远不再》这个画名,指的不是爱伦坡的乌鸦,而是负责看守的恶魔之鸟。”
埃德加爱伦坡是19世纪美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被誉为唯美主义的先驱,桂冠还有科幻小说及侦探推理小说的鼻祖、短篇小说理论的创立者等。爱伦坡在构思《乌鸦》时,创作的意图就十分明确。他认为,死亡是悲哀的主题的极点,而当死亡与美结合得最紧密的时候最富诗意,美女之死无疑是天下最富诗意的主题,而最适合讲这个主题的人就是一个痛失佳人的多情男子。于是《乌鸦》就以叙事诗的形式,以第一人称来叙述事情的经过,同时抒发内心的感情。而与那位多情男子的对话者,就是一只乌鸦。
那是一个凄凉的深夜,寂寥的“我”想用读书转移失去心爱的姑娘莱诺的痛苦,可是那些枯燥的图书却使“我”昏昏欲睡。隐约间,传来一阵叩门声,“我”打开门,门外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声音又好像从窗棂传来,“我”打开窗户,一只乌鸦飞了进来,停在房门上方一尊帕拉斯雕像的上面。“我”猜想乌鸦的来历,询问它的名字,乌鸦却答非所问地叫一声:“Nevermore”;“我”向乌鸦诉说内心的苦闷,希望上帝送来解忧良药,或是灵魂能在遥远的仙境与美丽的莱诺拥抱,乌鸦一律只一句:“Nevermore”;“我”恼羞成怒,要赶乌鸦出门,可乌鸦动也不动,仍只机械地
高更画的原名为“Nevermore”,张爱玲译为或她所见的译本译为“永远不再”,其实这个单词与“永远不再”并不完全对应。它在不同的语境下,语意可有一定的差别。在《乌鸦》的诗里,乌鸦的话,除了可译作“永远不再”外,有时还可译作“永不再现”、“永无指望”、“永不可能”等。
高更的《永远不再》,主旨与意趣都与爱伦坡的《乌鸦》太相近,而且画面的窗台上竟也站着一只鸟,难怪人们对此画与彼诗产生联想。尽管高更说他的“恶魔之鸟”不是“乌鸦”,客观上显然难以完全否认掉彼此的联系,爱伦坡诗中的“我”也是称乌鸦为恶魔的。
再从爱伦坡作诗与高更作画当时各自所处的境况来看,前者夫妻关系不睦,家庭因生活拮据而反复搬迁,妻子患肺病而缺钱医治;后者则先是生病付不起住院费,继而爱女阿林以20岁的妙龄死于肺炎(据说高更此画即为纪念死去的女儿阿林而作),半年后他在一座山丘上服下大量砒霜自杀,却因呕吐而未死成。由此看来,两人创作该诗画时阴郁灰黯的心情是相近的,主题相仿也就不奇怪了。
张爱玲对《永远不再》的诠释明显打着“张氏风格”的印记,那么细致、具体、真实,并且与上海的妇女相结合,但是否脱离了高更的主题和含意,却又难说。因为《永远不再》原是高更为纪念他死去的女儿阿林而作,他的本意在“伤”逝去的生命,张爱玲理解的“伤”则是逝去的爱情,虽然相同的都是“伤逝”。
高更在写给蒙弗雷的信中说该画名叫“永远不再啊塔希提”,而今日一般的画册上都写着画名为“永远不再”。画名不同的原因也许是高更改变了主意,也许是画册的版本问题。张爱玲看到的画册应是“永远不再”。
关于塔希提,张爱玲在《谈看书》一文中提及,她把它译作“塔喜提”。她读到人种学家瑟格斯所著的《泡丽尼夏的岛屿文化》一书,夏威夷、塔希提等群岛统称泡丽尼夏。书中说岛上的居民来自华南(广州、海南岛一带),因为汉族在黄河流域势力膨胀,较落后的民族被迫南迁。虽然夏威夷人究竟是来自亚洲还是西太平洋尚难断定,但夏威夷人的祖先是华侨的可能性引起了张爱玲的兴趣——高更笔下的那位横卧着的塔希提模特儿,是华侨的后裔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上海小家妇女吊梢眼的“横泼的风情”也似乎有源可寻了。
高更在1889年年底画了一幅自画像,题为“戏笔的自画像”。他用象征天国的红色作背景,把自己的身体涂成明亮的柠檬黄,他的表情带着嘲讽,头上则悬着一道黄色的常见于圣母圣子头上的光环,以此把自己比做圣人。他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条常见于僧侣手上的小蛇,如此似又把自己比做先知。(见图29)
这使人想起张爱玲1937年发表在圣玛丽亚校刊《凤藻》上的插图。画中所有的人物头脸用的是相片,身子是画的。这就像是命题作文——须根据已固定了的长相及表情来设计姿态和动作。看它们的搭配的确饶有情趣,同时也显示出作者巧妙的构思,以及灵巧的画笔。这些都是张爱玲的同学们,而她自己也在其中。虽然不在正中处,所处却也是重要位置。而那个位置——画面的左上角——似乎是张爱玲偏爱的地方,她的另一幅同学合影,她也是站在那个位置的。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只因在这幅画中,张爱玲所充当的角色与她的同学们不同。关键是,她用浓黑的英文为自己织就了一圈花环,写着:“PROPHECIESofaFORTUNETELLER”,意为“一个算命者的预言”,预言她的同学们的未来。
由此似乎表明张爱玲与高更有相近的自视与自诩。
日本的浮世绘(1)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提到他曾从池田那里借了日本的浮世绘与张爱玲同看。张爱玲在《忘不了的画》中谈到日本的浮世绘:
日本美女画中有著名的《青楼十二时》,画出艺妓每天二十四个钟点内的生活。这里的画家的态度很难得到我们的了解,那倍异的尊重与郑重。中国的确也有苏小妹、董小宛之流,从粉头群里跳出来,自处甚高,但是在中国这是个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种制度——在日本,什么都会成为一种制度的。艺妓是循规蹈矩训练出来的大众情人,最轻飘的小动作里也有传统习惯的重量,没有半点游移。《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颈子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适合,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浮世绘(ukiyoe)是始自17世纪中叶,在日本流行了200多年的一个画种,从它诞生于市井艺术家之手就表明它的旨趣是入世的、世俗的。单看它字面上的意思也相去不远,描绘的是浮生世象。浮世绘在手法上分为水印木版画与画家手绘两种,从画风中可以看出它所受中国唐代以来工笔兼小写意的仕女画、中国风俗画的影响,但浮世绘的题材内容形象又是典型的日本风格。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浮世绘不仅在盛行的当时深受人们喜爱,而且在衰亡之后直到现在,致使它衰亡的地域之外的人们对它的喜爱逾数世纪而热情不减,世界各大博物馆对浮世绘作品多有收藏。
浮世绘多以现实生活中的美人、艺伎、妓女、儿童、风景、花鸟、虫草及动植物等为题材,其中以美人和艺伎为浮世绘两大主题。被称作浮世绘“中兴始祖”、“一代宗师”的浮世绘画家喜多川歌(麻+吕)(UtamaroKitagawa1754…1806)就以擅长美人肖像著称,他在多彩版画、画本、手绘画方面留下了许多杰作,《青楼十二时》就是其中之一。
《青楼十二时》共有12幅,每个时辰(两个小时)一幅,如张爱玲所说,“画出艺妓每天二十四个钟点内的生活。”
显然张爱玲是赏画过后凭印象撰文的,所以不免记忆有错。说是丑时没错,女子换木屐以及小白脚小得不适合;“一只手握着一柱香,香头飘出细细的烟”;“女人似乎个子太高、颈子太细太长”大多没错,错的是人物的另一只手,并没有“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而是捏着几张手纸;她的身旁,也没“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
画中人物那样的宽衣大袖,想来无论是瘦削或圆润的美人肩,都会撑挂不住的,一不留神就要滑下肩来,于是用手去“捉”。可这是张爱玲的想象。丑时正要如厕的这位女子的衣襟虽然不算平整,却也没有将要滑落的迹象。《青楼十二时》里,12幅图中,并没有防止衣裳滑下肩头的画面,倒是有两幅露肩像,一张是“辰时”,一张是“巳时”。前者画的是女子正在起床,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侧起身子时,半边衣襟敞开,不仅露出肩头,酥胸也半露了。后者画的是晚起的女子正由丫头侍候着洗漱,右手忙着用手巾擦脸,不意左肩的衣衫滑下。
《青楼十二时》里,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