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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成规化的诗歌趣味的产生。在80年代,对诗歌语言精致性、成规性的反动,是诗人们共同的冲动:在第三代诗人那里,如韩东、于坚等,口语化风格的追求,激活了诗歌的清新活力;而在西川等北方诗人那里,智者的、箴言式的口吻的采用,也与对所谓“美文学”的反感相关,诗歌蕴涵的深远与风格的崇高,都有助于矫正肤浅和矫情;而在海子这里,他采用的方式是恢复语言与原始生命冲动的关联,诗歌的目的不是美,而是生命的神话。他曾经有这样一段话:“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甚至对他自己擅长的抒情诗歌,也持贬抑态度,他曾说:“抒情,是一种自发的举动。它是人的消极能力。”对于诗歌,他给出了另外的理解。
具体说来,从风格上,增强诗歌的强度和力度,焕发语言质朴、粗糙的活力,这是海子的方式,更为重要的是,从观念上,他将“诗歌”的提高到无以复加的高度:这表现为对“创造力”的推崇。长久以来,诗歌只被理解为一种浅斟低唱,风花雪月式的文体,“抒情”性也被不恰当地窄化了,但海子复活了一种深刻的浪漫主义传统,即将诗歌的想象力等同于人类最高级的创造力。在浪漫主义诗学中,有两个概念是最关键的:“情感”与“想象”,但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接受中,“浪漫主义”的“情感”一面得到了强调,但“想象”的因素,在某种意义上却没有受到重视。在柯勒律治、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那里,“想象”不单单是一个修辞的问题,而是一种化合万物,使不同因素达到有机综合,赋予世界整体与生命的能力,而“诗人”也被认作是现代社会里“未被承认的立法者”。海子的诗歌思考,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这种思路。譬如,在他的诗中,诗人是作为一个“王者”的形象出现的:“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秋》)作为“王”,诗人上升到了“造物主”的地位,他的写作有了一种造型的、创造的功能,在《旧约》中上帝正是用“语言”创造世界的(“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创世的过程就是命名的过程。
这种观念落实在写作中,就是对“长诗”的冲击。海子把自己的诗歌理想,设定为“大诗”,以区别于新诗史上常见的“纯诗”、“小诗”或一般的抒情诗。所谓“大诗”,指的是一种具有历史、经验、情感和文化包容性的诗歌,比如古代的史诗,以及象《神曲》、《浮士德》这样的对人类经验具有总结性、造型性的作品。为了阐发这种认识,海子提供了一种非常个人化的诗歌谱系,区分两种类型诗人:“王子”、“王”。“王子”是指活在“原始力量”周围的抒情诗人,如凡高、雪莱、荷尔德林、叶赛宁等,他们与“原始力量”的对话是“一种抒发的、抒发的舞”;王,是指另一类巨匠型艺术家,能够将“原始力量”变成主体的力量,为我所用,如歌德、但丁等,他们与“原始力量”的关系是“正常的、造型的和史诗的”。海子的诗歌抱负,也要从“王子”成为“王”。这种抱负与当代先锋诗歌的基本内驱力——要重新刷新诗的定义、范围——也是深刻相关的。比如,他的长诗《土地》等作品,完成的是一个庞大的象征体系,从自然的轮回转到人与兽的混合,以繁复、巨大的幻想能力和造型能力,拓展了诗歌表现的疆域,正如骆一禾所言:“他挑战性地向包括我在内的人们表明,诗歌绝不是只有新诗七十年来的那个样子。”
但海子长诗的悲剧性,也由此产生。他的后期写作结合了两种冲动,一是史诗的、大诗的冲动;但在实现方式上,他选取的方式则是一次性的、行为主义的,这二者之间有深刻的矛盾:“史诗”作为一种构架庞大的写作,需要的是百科全书式的复杂和经验的广度、以及一种真正睿智的态度,是一种积累的、缓慢的巨匠型的工作。但海子选择的是直接的突入,一次性抵达。他说: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这种突击性、一次性的解决方案,恰恰是80年代激进的、语言行为主义态度的体现,希望以某种单一的、极端的方式获取“宏伟”,而“史诗”所要求的中介性、过程性,恰恰在这种理想中被拒绝。
在短短几年内,海子写出了他的“七部书”,这种“不断加速”的写作,本身就是一次性的行为。他的长诗,或“大诗”是以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为前提的,依照骆一禾的描述:“东至太平洋以敦煌为中心,西至两河流域以金字塔为中心,北至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以神话线索‘鲲鹏之变’贯穿的广阔地域”,在这个广大的自然地貌上建立起自己的诗歌象征和原型系统的。这是一个惊人的描述,在新诗史上,另一个有此宏大空间感的是郭沫若。然而,一个诗人是如何驾御这一庞大的文化、历史空间的呢,海子的“大诗”中,具体的历史、经验是十分稀薄的,在其中你很难读到一个现代人的生存现实,他的诗歌理想只存在于文化典籍中,或者说只存在于文本中。他借用的典籍包括《圣经》、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希腊神话、戏剧,歌德《浮士德》等,他主要是通过“阅读”和“想象”来直接抵达他的诗歌理想的,而缺乏对现代生活的经验和洞察,这就使他的“大诗”在宏大的同时,也显得空洞、重复,经不起阅读。
海子在一首诗中称:“我已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就像孙悟空一个筋头翻了十万八千里来到世界的尽头一样。但在现代文学当中,一个人更典型的姿态是“在路上”,或者是鲁迅所描述的“过客”姿态。“走到人类的尽头”,这样一种态度非常决绝,带来了他人难以企及的超越感,但“路上”复杂的风景,或者说现代人的当下处境和繁复经验,也很难被这种态度接纳。在谈到但丁的时候,二十世纪的大诗人艾略特曾说过,为什么但丁能够写出《神曲》,用海子的话来说,他为什么能够写出一部“大诗”,是因为但丁生活在一个看得见“幻象”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人们有着统一的信仰、知识体系,所以《神曲》的写作是可能的。但现代社会是一个旋涡状的、焦虑的、破碎的世界,人的经验在纷繁的流变中变得高度复杂,需要一种另外的方式加以整合。海子的写作虽然朝向“大诗”的理想,但到与现代生活,有一种深刻的不可通约性,这也是他悲剧的另一个方面。
作为一门古老的艺术,诗歌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发展到了尽头,尤其是当代诗歌,它要承受来自三方面的压力:古典诗歌的辉煌成就,西方诗歌传统的挤压,以及新诗在近100年发展中提供的传统。在重重压力之下,诗歌写作要想焕发自己的生命力,开掘出自己的可能性,不得不首先将自己变成一场大火,象涅盘的凤凰一样,重新塑造自己的形态,展开全新的、令人震惊的羽翼,这是八十年代诗歌的理想,虽然是一种偏执的、失掉优雅分寸感的理想,这正是海子的价值和悲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