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场战争之所以叫做罂粟花的战争,除了是为罂粟而起,也因为它是那么短促,一个罂粟花期就结束了。到了罂粟花凋零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凯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统领的军队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里那些“风吹去种子开成的花朵”用火药的风暴刮倒在地,还把好多别的东西也都刮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干的队伍,回来,就像是一个部落正在搬迁一样。牛羊,猪狗,愿意归附一个更加强大的主子的人群。还有失败的土司的赔偿。一个伟大的土司就是这样使自己的出征队伍无限膨胀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经不行了。他说:“我没有死,是因为在等胜利的消息。老二得胜了,老大那里还没有消息。”
老二就说:“那就说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领地,请你把槌位传给我吧。”
老土司说:“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要我传位于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败了才可能。我们要守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帕巴斯甲对父亲说:“你的长子怕是在什么地方等酿酒师的新酒吧。”心里却想,那个蠢猪不会头败。有我带回来的那么多好枪怎么可能失败。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队伍也打了胜仗。送信的人说,队伍去时快,回来慢,先送信回来叫家里喜欢。二少爷就叫人把信扣下,并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写封信说,岗托家派往南方的军队大败,少爷,“未来伟大王位的继承者光荣阵亡”。
帕巴斯甲就听到老父亲一直拼命压着的痰一下就涌上喉咙,于是,立即召集喇嘛们念经。老土司竟然又挺过了大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快天亮时,者岗托醒过来了,问:“是什么声音?”
“为父王作临终祈祷。”儿子回答。
父亲平静地说:“哦。”
儿子又问:“父亲还有什么话吗?”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说,“岗托家做土司是从北京拿了执照的。以后他们换一回皇帝我们就要换一回执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执照取来。却打不开那个檀香木匣子。就说:“没有气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们换人了,你就去换这个东西。是这个东西叫我们是这片辽阔土地之王。替你哥哥报仇,卓基土司是从我们这里分裂出去的。算算辈份,该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过他。”
儿子就问:“是亲人都不放过?”
老岗托用他最后的力气说:“不!”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们就带着对一个即将消失的人的祝福进去了。当清脆的铜钹哐然一声响亮,人们知道老土司归天了,哭声立即冲天而起。这种闹热的场面就不去细说了。行刑人在这期间鞭打了两个哭得有点装模作样的家伙。刑法对这一类罪过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新土司说,叫这两个家伙好好哭一哭吧。两个家伙都以为必死无疑,因此有了勇气,说,哭不出来了。土司说,好啊,诚实的人嘛,下去挨几鞭子吧。两个人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就对尔依说,你就把我们狠狠地抽一顿吧。尔依边抽边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就不哭呢。尔依这样想也是真的,他看见别人哭,连大家在哭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很伤心地哭了。知道是老上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阵。正哭着,就有人来叫他行刑了。当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风一样呼啸起来,尔依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哭不出来呢。行刑完毕,还想接着再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尔依想,不会是自己失去对主子的敬意和热爱了吧。
心里的疑问过去是可以问父亲的,现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边界上了。他没有生下足够多的儿子,只好自己迈着一双老腿跟在大少爷马队的尘土后面当行刑人去了。现在,只有贡布仁钦喇嘛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户投射下来的一方阳光里,没有风,他的长发却向着空中飞舞。
他的眼睛在狭窄的空间里也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且,由于窗子向着河岸,牢房里有喧哗的水声回荡。这个人在的地方,总是有水的气息和声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阳光之外坐下,行了礼,说:“老土司死了。”
喇嘛笑笑。
尔依又说:“我们的老土司,我们的王过去了。”
喇嘛皱皱眉头。尔依注意到,喇嘛的眉毛的梢头已经花白了。于是他说,你还很年轻呀,但你的眉毛都变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喇嘛并不说话。行刑人又说,你是父亲对人行刑时走的。那天你说,大蠢了,你的毛驴上驮着褡链,后来你就骑上走了。但他没有说这个,而是讲述了罂粟花战争的过程。喇嘛在这过程中笑了两次。一次是讲到战争结束时,一个肥胖的喇嘛来送拉雪已上司的请降文书时怎样摔倒在死尸上面。再说是他说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时。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点可笑,后头的一次却不知是为什么。他问,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没有罪吗?
喇嘛没有舌头,不能回答。尔依不明白自己怎么找他来解除自己灵魂上的疑惑,所以,他问了这个问题,却只听到从河边传来喧哗水声,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了。就在这个时候,喇嘛张口了,说话了!虽然那声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说话!尔依说:“你在说话吗?!是的,你说话了!求你再说一次,我求你!”
这次,他听清楚了。喇嘛一字一顿他说:“记、住、我、说、过,流、血、才、刚、刚、开——始!”
兄弟战争
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对新土司下手。
一个使女在酒里下毒,结果自己给送到行刑人手里。不露面的土司带的话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于是,这个姑娘就给装进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说她要招出是谁在指使,可土司不给她机会。结果受了叫做揉牛皮的刑法。装了人的口袋放在一个小小的坑里,用脚在上面踩来踩去。开先,口袋里的人给踩出很多叫声,后来,肚子里的东西一踩出来就臭不可闻了。于是,口袋上再绑一个重物,丢到河里就算完了。这只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里的一种。人类的想象在这个方面总是出奇地丰富,不说也罢。只说,有人总是变着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想自己选择主子的人落到尔依手上。最后跳出来的是官寨里的管家。
那是一个大白天,从人们眼里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来站在回廊上,对袖着手走来的管家说,“今天天气很冷吗?”
管家说:“你就感觉不到?”
土司说:“我还发热呢。”
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长刀从袖子里抽出来,说:“这东西凉快,我叫你尝尝凉快的东西!”
土司从怀里掏出手枪、说:“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尝尝热的东西。”一枪,又是一枪,管家的两个膝盖就粉碎了。他还想拄着刀站起身来。上司说:“你一直派人杀我,我看你是个忠诚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执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管家说:“你是一个英雄,这个江山该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对大少爷发过替的。”就把刀插向自己肚子。这些话尔依都没有听见。只是听到枪响就和人们一起往官寨跑去。刚到就听见叫行刑人了。尔依爬上楼,看见管家还在地上挣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调说:“你帮他个忙,这个不想活的人。”他还听见上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家里的地都扫干净了。”
管家的尸体在行刑柱上示众一天,就丢到河里喂鱼了。
又是一个罂粟的收获季节。
这是岗托家第一个不再单独收获罂粟的秋天。大少爷已经和刚被他打败的白玛上司联合起来。好啊,岗托土司说,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们种子的贼战斗了。他又派人用鸦片换回来很多子弹。在一个大雪天领着队伍越过了山口。那场进攻像一场冬天的雪暴,叫对方无法招架。尔依跟着队伍前进,不时看见有人脸朝下趴在雪地里,没有气了。要是有气,那就是他行刑人的事情。两天过后,天晴了,脚下的地冻得比石头还硬。在那样的地上奔跑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通过一条河上的冰面时,尔依看到自己这边的人,一个又一个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时,都半侧过身子对后面扬一扬手,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扑向河上晶莹的冰盖。好像躺倒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发出了停止前进的命令,尔依才听到了枪声在河谷里回荡。知道那些人是中枪了。这边的机枪又响起来,风一样刮掉对岸的小树丛,掀开雪堆,把一个又一个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来。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跃而起,要冲到河边去捡武器。这边不时发出口哨声的子弹落在这些人脚前身后,把他们赶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绿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这样吹着口哨归拢羊群的。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显示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必然选择——不然,他不会有那神奇的种子,不会有像风暴一样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的机枪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东西了。三挺机枪同时咯咯咯咯地欢叫起来。这次子弹是当凿子用的。两岸的人都看见站满了人的一大块冰和整个冻着的河面没有了关联。很快,那些人就和他们脚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渊里去了。河水从巨大的空洞里汹涌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鱼在冰面挣扎扑腾。
队伍渡过河去,对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岗托土司说,不会再有大的抵抗,他们已经吓破胆了。他吩咐开了一顿进攻以来最丰盛的晚饭。想不到,就是那个晚上,人家的队伍摸上来。两支队伍混到一起,机枪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队人马护着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数人都落到了白玛土司和大少爷的联军手里。这些俘虏的命运十分悲惨。对方是一支不断失败的,只是靠了最后的一点力量和比力量更为强烈的仇恨才取得胜利的队伍。俘虏们死一次比死了三次还多。尔依也被人抓住了。远远地,他看见,父亲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带着军官标识的人都带到他那里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码要先死上五次。尔依被一个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后,又一个家伙走来,对那个人说,该我来上几下了。这是一个带兵官。尔依相当害怕,他不敢抬头,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胆的看着行刑人的眼睛,现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气。他不敢抬起头,还有一个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见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才叫他发现吧。尔依只看到那个带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这是一个大的带兵官。他听见那人的声音说,我和这个人是有过交情的。
尔依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人的声音,带兵官说:“真的是你。”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认识的脸。那人脱下帽子,确实有一只耳朵不在头上。那人笑了,说:“你在帮我找耳朵吗?掉在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带兵官说:“你的父亲现在在我们这里干活。”
尔依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说:“不是替你们,他是替他的主子,我们土司的哥哥干活,你杀我吧,我不会向你求饶的。”
军官说:“谁要一个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于是就把尔依提着领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手脚井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回头时,看见父亲十分吃惊地向着自己张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亲手里拿的是什么刑具,一支箭嗖一声插入脚下的雪里,他又拔腿飞奔起来,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战事从此进入了胶着状态。到开春的时候,连枪声听上去都像天气一样懒洋洋的。到了夏天,麦浪在风中翻滚,罂粟花在骄阳下摇摆,母亲对他说:“叫我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尔依就和她走向两头都有人守着的那座小桥。人们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枪的。他们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别在雨后的湿泥地上趴久了,骨头酸痛,肉上长疮。每天,两边的士兵都约好一起出来到壕沟上晒晒太阳。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时候,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的。觉得和对方建立了亲密关系而把头抬得很高的家伙都吃了枪于。这天是个晴天,两边的士兵都在壕沟上脱了衣服捉虱子。这边的人说,啊,我们的行刑人来了。那边问,真是我们的行刑人的儿子。这边说,是啊,就像你们的主子是我们的主于的哥哥一样。在这种气氛里,送一个老太太过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问题。
在桥中央,老太太吻着儿子的额头,说:“女人嘛,儿子小时是儿子的,如今,儿子大了,就该是他父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