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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忌说:“对,我一直在大造舆论要攻打吴国,就是让他们紧极而松,真的到了要紧时候,就紧不起来了。”
正说着,江面上起来一股怪风。庆忌说:“这股风来得奇怪,是从哪里刮来的?”
话音刚落,浪就大了起来,风一阵紧似一阵。庆忌坐在船头倒没什么,要离站着,摇摇晃晃的,立足不稳。要离抬头看看天,说:“看样子要下雨了呢。”这句话引得庆忌也抬头看天,要离就在船头高起来再落下去时,顺势扑进庆忌怀里。
两个人贴在一起好久没有动,只听得嗒嗒几声,却不是下雨,是血滴到甲板上的声音,越滴越多,汩汩流成一道血流。亲兵都看得傻了,不知道刚才还聊得好好的,为什么一转眼庆忌就要杀了要离。庆忌这个人虽然勇猛,却不是随便杀人的啊。
庆忌左手将要离举起来,右手抓住要离的脚脖子,转身从船头将要离浸下水去。这一转身,吓得亲兵都面无人色,惊叫起来:“你的背……你的背……”
一枝戟的尖刃,从庆忌的背上穿了出来,天光之中,只看到戟尖发亮,竟没有沾上血迹,在贴近甲衣的地方,才有鲜血涌出来,流经庆忌的脊背、屁股、大腿、脚跟,直淌到船板上。
是要离刺杀庆忌。亲兵们弄明白这一点,头脑反而更是一片混乱。刚才还兴致勃勃要去讨伐阖闾,现在庆忌被刺,还去不去打仗?如果庆忌死了,那还要为谁去打仗呢?
庆忌将要离浸了三次,又坐在船头上,像抱小孩似的将要离抱在怀中。要离的身子上方,短戟的木柄从庆忌的胸口露了出来,染满了血迹。庆忌抬起头,额上绽出汗珠,他笑着对亲兵说:“原来他是姬光派来杀我的勇士,这可真没有想到。我以为要派也派一个身材强壮武功高强的人,他竟派了一个残疾的小矮子来。”
亲兵这才有点清醒过来,纷纷拔出腰中吴钩想砍杀要离。庆忌抬起右手摇了摇,说:“算了算了,你们也不用难为他了。今天死了一个勇士就够了。”他低头对要离说,“死在你手里,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
要离头上湿淋淋的,说:“可是我知道我会成功的。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本来就少。”
庆忌说:“是啊,像你这样的人可真难得,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可以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性命都出脱,说你是畜牲,只怕畜牲也不会答应。”
要离笑着说:“这条苦肉计,你明白得倒快。痛不痛?”
庆忌说:“痛自然是痛的,可是如今想不痛也不可能了。”他又抬头对亲兵说:“你们不要杀要离,放他回吴国去吧,让他求名得名。”
亲兵面面相觑,看见庆忌将要离扔到船板上,自己双手握住戟柄,大叫一声,用力向外一扯,一股血哗地喷射出来,洒了一甲板,短戟也拔了出来。亲兵都说,只有在屠宰场才看到过那么多血乱喷乱溅,要离躺在甲板上,像泡在血海中似的。
既然庆忌说了,亲兵们也想放要离走。因为杀掉要离容易,可以说是举手之劳,但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像恶鬼似的,死了一定是厉鬼,谁杀了他肯定会被他缠上。
要离看见他们都不想动手,说:“我替那些无亲无故的人办事情,害死我老婆儿子,自残肢体,弄得家破人亡,此时死掉已经太晚了,怎么还能活着回去?你们还是杀掉我吧。”
亲兵互相看看,说:“你既然想死,我们杀你也没什么劲,不杀不杀。”
要离坐起来,说:“真的不杀?”
亲兵都吓得退了两步,摇手说:“不杀。”
要离坐在甲板上,说:“那我自己死吧。”拿过庆忌手中的戟,在自己的脚上乱戳,直戳得血肉模糊,也没听他哼哼。戳了半天,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似的,双手将戟举起,用力刺入心窝。他这个动作,跟庆忌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方向正好相反。
阖闾听了亲兵的叙述,开心得手舞足蹈,很快决定在阊门城墙边上,用上卿之礼埋葬要离。他自己到要离的坟前很铺张地祭奠了一番,说:“像你这样的勇士真是难得,从此给我守着城门,不要让敌人打进来。哈哈哈。”
我站在边上看着要离的坟墓,有些胆寒,怕阖闾以后觉得我没用了,也会这样对待我,让我守城门什么的。阖闾看了我一眼,说:“子胥,你不高兴吗?幸亏要离,我们不用跟庆忌打仗了。”
“是啊是啊,”我说,“不用跟庆忌打仗了。”
阖闾说:“你怎么回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想着要讨伐楚国,替你父亲和兄长报仇了?”
我可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只想在这儿过安稳日子,官当得大一些我不反对,可是带兵打仗的事情,能少干尽量少干,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像庆忌这样出名的勇士,如果他不想带兵报仇,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死在要离这样的破落户手中?可是我若不想从此让人瞧不起,就不能说出我的心里话,只能说朝思暮想地要报仇。我说:“如今大王没有了后顾之忧,也许可以让我复仇了?”
阖闾之所以问我是不是想替父兄报仇了,是有原因的。当初要离为了能取得庆忌的信任,让阖闾砍掉他的右臂,杀掉他的妻子儿子,这条苦肉计虽好,但还得有人传到庆忌的耳朵里,让庆忌相信他真的激怒了阖闾。于是我们在朝廷上演了一出戏,想来朝中臣子跟庆忌暗通消息的不会没有。
这出戏的引子,就是我要求阖闾派兵伐楚,为我报仇,接着举荐要离为将。要离一上朝,阖闾就皱着眉头问我:“这样一个小孩子,恐怕还没有断奶,怎么伐楚?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要离气愤地接口说道:“你当上吴王,是谁的功劳?计谋是谁出的?专诸是谁推荐的?现在你坐稳了位子,就不管子胥的家仇了?好没良心的东西!”
阖闾猛地站起来,拍着桌子骂道:“哪里来的野人!你知道什么国家大事?给我拖出去砍掉他的右臂,看他还能不能当将军!”
就这样,一出戏演成了。我后来偷放了要离出去,让他逃去投奔庆忌,阖闾再发一次怒,把要离全家杀了。
阖闾一定记得要离在朝上骂他的话,又问我:“如果我不发兵助你报仇,我就是没良心的东西是不是?”
一听这话,我背上就一阵发麻,赶紧说:“国家刚刚安定下来,大王自然应该以老百姓为重,让百姓休养生息,那是大王的仁慈,只有无知之徒才会说没良心这样的蠢话。”
25、伯嚭
吴王阖闾跟我说着关于报仇的事时,正好伯嚭也在旁边。我真正注意到他,就是这一次。他听到我们说得勉强,忽然就伏在地上大哭起来,也不怕脏,额头贴在地上,沾满了沙子,引得陪同的官员围过来看他,都以为他跟要离交情很深,劝他节哀顺变。
阖闾知道他根本不认识要离,所以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伯嚭说:“大王,我有一肚子心腹话要跟你说,可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说得那么肉麻,大家听得都有些反胃,那些劝他节哀的人,脸上不禁一红,讪讪地走开了。我感到有人在背后盯着我,背上痒痒的,回头一看,原来是被离。他脸上似笑非笑,看着我对伯嚭扁扁嘴,做了一个大鬼脸。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向他眨眨眼睛。只听到阖闾很无趣地说:“好吧,那就回去说吧。”
回到宫中,大家又喝了一顿酒,阖闾举着酒说,一是为了哀悼要离,二是为了替要离庆功,三是为了庆祝庆忌死掉,威胁解除。我心里想,庆忌那么容易就死掉,与他的名字取得不好大有关系,所以他的忌日就是我们庆祝的日子。这顿酒,大家喝得很开心,醉倒了一大片,只好动用阖闾的卫兵把这些官员一个个送回去。
阖闾进去换衣服。伯嚭拉着我的手说:“要不是你提起,我也不敢跟大王说,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啊!”
伯嚭长得比较英俊,每天容光焕发的样子,好像比谁都开心。可是我总觉得他有点儿娘娘腔,所以我并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听他又跟我说报仇的事,心里烦恶起来,不高兴地说:“我提起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提起!”
当时我头昏昏沉沉的,只想回去睡觉,但伯嚭一个劲地跟我说着话,我也不好意思抹下脸来。毕竟同朝做官,而且又是老乡。我想他可能心里紧张,所以陪他聊一会儿也没什么的。没想到阖闾传他去说话时,他硬是把我也扯了进去。我实在不愿意,可是拉拉扯扯的样子太难看,只好跟着他。
阖闾责备说:“你刚才失态了,知道吗?”
伯嚭说:“大王,我只是想起我家的血海深仇,所以才情不自禁,此刻想起来,确实不成体统,请大王责罚。”
阖闾看着我说:“你报仇心切,我是理解的。你和楚国的关系,与庆忌和吴国的关系倒有点相似,平时要小心一些。”
我又不能对阖闾说是伯嚭把我拖进来的,也不能说报不报仇我是无所谓的,只好叹口气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活到如今,惟一目的就是踏平楚国郢都。”
阖闾低头沉吟半晌,没有说话,再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伯嚭。我看见他眼中有一种古怪的凄凉,心里就直打鼓,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一点灰尘从屋顶掉下来,落在他的衣服上,大概是钻泥蜂钻出来的。他用手轻轻掸去的灰尘,说:“你们的想法我知道了,今天大家都有些累了,明天再说吧。”
伯嚭回家去,有一段和我是同路。他也不坐车,一路上跟我说话,喋喋不休的,诉说自己如何报仇心切,我也只好陪着他步行。走到一个街角,伯嚭停下来,背靠在马车上,弄出一副哀怨的神情说:“大王对我们不大信任呢。”
我哼了一声,心想,他对你不信任,难道对我也不信任?
伯嚭又说:“我看到刚才他眼睛里有一种凄凉的神色,可能是他替你报了仇,大家两不亏欠,你就不肯再为他尽力了。”
我说:“这是你瞎想的。大王知道我忠心耿耿。”
伯嚭说:“你是楚国人,英勇善战,这个大家都知道。可是你如果攻入楚国,扶植了芈胜做楚王,仇也报了,危险也解除了,在楚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还会回吴国来?”
我不高兴地说:“我留在楚国干什么?”
他说:“我是假设一下啊。你听我说,楚国与吴国是传统的仇敌,以后当然还会经常打仗,你就是与吴国交兵的最佳人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对大王来说,不是去了一个庆忌,却多了一个子胥,还不是一样危险?你要大王怎么相信你?怎么会放心让你去伐楚报仇?”
我听了这段话,顿时张口结舌。可是很快我就放心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想冒着战死的危险,去报什么仇雪什么恨,大王不让我伐楚,我正好有借口了。我微笑着对伯嚭说:“那也无妨,做人家臣子的,第一要尽忠。不能尽孝报仇,那也没有办法。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国家利益,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伯嚭说:“你懂,这我知道,可是大王知道吗?大王只知道你一心想报仇,才从楚国逃出来,历尽了千辛万苦。你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他就是倾尽国力也要为你报仇。你突然对报仇不再热心,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亏欠了你,再进一步,就觉得你心怀怨望,对他不满,可能会担心你危及他的王位和性命。也许你为人宽宏大量,可以不计仇怨,但是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你再也没有办法推托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心里把他的话又过了一遍,觉得他说得实在有很道理。如果我要报仇,阖闾就可能会觉得我私心太重,家事连累国事;如果我不想报仇,他说不定就觉得对我有亏欠,那就更危险,因为一个国王如果亏欠了臣子,而且无法报答,那种内疚就会变成愤恨。我这个最不想报仇的人,不知道怎么搞的,如今竟已经被逼到非报仇不可的境地了。伯嚭这个人,平时倒不显山露水的,看事情却这样明白,恐怕不是省油的灯。
“听从大王的安排吧。”我斜着眼看看他,不动声色地说。
伯嚭从车箱上剥了一条小木棍下来,一边剔牙,一边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吴国有那么一个人,在用兵打仗上能够胜过你,那你的地位就稳当多了,大王也不会害怕你留在楚国,因为你不再那么危险了,也不再那么重要了。即使你不想回吴国,他也会盛情邀请你回来,毕竟你们的关系非同寻常。”
我苦笑说:“这样的人哪里去找?”
伯嚭哈哈大笑,说:“你倒骄傲得很,以为自己是吴国第一上将了。我倒知道一个人,他用兵如神,你跟他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