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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改编过程中,把很多东西全给排除掉了。它排除掉有它的道理,尤其戏曲,它的艺术特点是大写意,它不可能像小说这样说得很细,只能选取改编者认为是最主要的,粗线条地加以表现。所以不少人对《红楼梦》的印象就是一个“宝黛悲剧”。跟我讨论的这位红迷朋友,他对《红楼梦》就有个思维定势,他满脑子除了调包计、黛玉焚稿、宝玉哭灵啊,他没别的,你说别的,他就不耐烦,甚至责问:你讲这些,算是讲《红楼梦》吗?我反过来问他,我提到的这些文字,都是曹雪芹写在书里的呀,难道曹雪芹不该写下这些吗?分析这些文字,怎么会不是讲《红楼梦》呢?当然,一本书各人有各人的读法,谁也勉强不了谁,他就那么看待《红楼梦》,对此我也很尊重;但是我也希望他尊重我,尊重我发表自己看法的权利。我在这些讲座里经常举出一些以往人们很少注意到,甚至红学界也很少涉及到的《红楼梦》里面的一些所谓过场戏,一些没有在各回回目中概括到的内容,但这毕竟是《红楼梦》的正式文本啊,不是总有人说,研究《红楼梦》不要脱离它的文本吗?我很细致地来分析它里面的文字,正是紧扣文本啊,强调“文本”的人士,为什么要“叶公好龙”呢?我认为,有些一般人认为是过场戏的文字,其实都不是可有可无的过场戏,这都是一些不可或缺的文字,传递着非常重要的信息。像第七十五回开头所写的,就应该非常重视。
它写的什么呢?写尤氏在荣国府,她办完一些事,就要到上房去,要到王夫人那儿去。这时候,她身边的仆人,就悄悄劝告她说,你不要去。为什么不要去?那仆人说:“才有甄家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这时就出现这么个情况,气氛不对头,甄家来了一些人,带东西来了。于是尤氏想起来,贾珍看了邸报——邸报就是当时官方所发布的,给所有官员看的,类似现在内参的东西,上面会有一些朝廷的重大事件,一些皇帝的指示,一些案件什么的,这种东西叫邸报——说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而且底下仆人,还跟尤氏反映:“才来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也是有的。”你懂这是在干嘛吗?寄顿财物,就是说,小说里面写到,江南甄家被查抄了,被查抄以后,这些人就到贾家来寄顿财物。知道吧?这是违法的,这是皇帝不允许的。但是甄家、贾家,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实在是择不开,所以贾家就帮甄家藏匿这些东西,就出现了这样惊心动魄的情节。所以尤氏一想,那就别到王夫人那儿去了,就回避了。后来又写王夫人到贾母面前,因为这样的事,你不能不跟老祖宗汇报啊。王夫人就跟贾母说,甄家出了事,被抄家什么的,贾母就不爱听,当然不爱听,心情很不好。后来贾母大意就是说,咱们就别说这些,咱们该怎么乐,咱们还怎么乐,咱们过咱们自己的快活日子,于是故事就继续往下流动。曹雪芹这样写,脂砚斋又批,脂砚斋的批语,正好批在咱们心上。我看到这儿,我就想,怎么这儿说的是甄家的事呢?真奇怪!影影绰绰写了一个甄家,似乎甄家也就是贾家,仿佛一个在镜子里头一个在镜子外头,不好坐实的,怎么这儿就写甄家出事了呢?脂砚斋批语也是这么说:“奇极!此曰甄家事!”什么意思?就是你这个作者,真亏你想得出来,你把这样的事栽到甄家头上,愣告诉读者说是甄家的事!你这样处理素材,不是很奇怪吗?他们两个之间是一种合作的关系,批语因此也就很调侃。
曹雪芹什么用意?他就是要把真实生活当中,曹家在乾隆三年所遇到的,跟自己家关系很密切的这些亲戚,傅鼐家、福彭家,遭到皇帝打击的情况,含蓄地投射到小说里面去。他想来想去,在小说里面,你要说有什么人家出事的话,只能够把甄家挑出来,把这个情节安在甄家头上。所以脂砚斋等于跟他讨论,说你这样一个写法,合理不合理啊?“奇极,此曰甄家事!”但曹雪芹他就是这么写,现在我们读的文本就是这样。这就是因为在乾隆三年,曹家后台很硬的、地位很高的两家亲戚都出了问题,有一家还特别惨,傅鼐就入狱了,虽然最后允许回家养病,死在家里面,那也等于是完蛋了。福彭后来在政坛上还有起伏,但是在乾隆三年的时候危了,不灵了。
所以,实际上《红楼梦》的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整个儿是写的清朝从康熙、雍正到乾隆朝的故事,其中,第十八回后半部到第八十回都是乾隆时期的事。这一点特别清楚,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它清楚到什么程度,一个叫做“粲若列眉”,“粲”就是非常地清晰,甚至发亮,好像两弯浓眉毛似的,非常清楚;另一个叫做“若合符契”。古代皇帝把将军派出去打仗,怎么下命令啊?临别时候,就拿一个“符契”,它是用金属或者玉石什么的做成,剖成两瓣,它有它的形状、图案,而且上面还有字,我留一半,你拿一半,到时候我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命令,我就让我派的使臣,骑着驿马跑到你那儿,说皇帝传旨了。你说的有什么凭信?啪,拿出来一对,严丝合缝,这叫“若合符契”。所以实际上从第十八回后半部,到第八十回,写乾隆元年、二年、三年的事情是很清楚的。整个故事的背景不是不可考,而是正如脂砚斋所说,大有考据。
但是第一回到第十七回,究竟写的是康、雍、乾时期什么时候的事,这就比较含混了。当然第十三回、十四回、十五回,应该说还是清楚的,包括第十六回,内容都是雍正暴亡、乾隆登基那个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这个我下面还会给你详细解释。
但是从第一回到第十二回,它就是比较混乱的,在时间表述上,大体上它有一个轨迹,但是前后,第一,有矛盾;第二,有含混不清的地方。比如说,我在上几讲里面反复给你讲到,有个“枫露茶事件”。“枫露茶事件”是在第八回。第八回,你记得吗?下雪了,下雪珠了,是不是啊?而且贾宝玉把茶杯摔了以后,贾母问什么声,袭人撒谎说,下雪了,我倒茶滑了一跤。应该是冬天吧!对不对啊?但是往下写,它故事又没有中断,人物事件好像顺着一条河道,继续往下航行,但是,时间上就互相矛盾了。它写到,比如说,第十一回,王熙凤到宁国府里面去,这时候又是一派秋天景象,你记不记得?又是菊花盛开,又有溪水在潺潺流动,又有蝉声在叫,是一个夏末秋初,或者是深秋景象,说什么它也不是下了雪珠子,有人被雪滑倒了之后的情况。所以它在季节时序上,有说不通的地方。
另外,在作者本身的时间交代上也有矛盾之处,这一点很早就有《红楼梦》研究人士指出来。比如,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究竟什么时候死的?林黛玉由贾琏带着去苏州,究竟是什么时候?它前后说得不一样,一会儿说林如海是冬底身染重疾,一会儿昭儿回来了,又说林如海是九月初三病故的,似乎贾琏他们去的时候还只是秋天,一时回不来,要年底才回来,所以还要给他们捎大毛衣服去……时间交代上,前后明显矛盾。而且这第十二回在故事内容上,也有一些明显的风格不统一处。比如说,贾瑞的这段故事,就显得有点突兀,对不对?
据我分析,这是以下几个原因造成的。第一,我个人认为,这是因为曹雪芹他不太愿意写雍正朝曹家的惨况。那个时候,他年纪很小,雍正抄检曹家是在雍正五年,曹被逮京问罪、枷号示众是在雍正六年。当然,红学界对曹雪芹究竟生在哪一年,是有争议的,有的认为是生在康熙朝的晚期,有的认为生在雍正二年。但不管你怎么算,那个时候他年纪都很小,他的记忆不是很清晰,主要靠听大人来讲,才能够知道当时的情况,对那段生活他个人生命体验不丰富,所以,他没怎么写,他甚至把乾隆元年以后,他们家得到一个更上台阶的新局面的一些好事情,前移了,挪到第三回到第十六回里面来写了,这是一个原因。
另外一个原因,我觉得,就是因为他一开始写《红楼梦》的时候,他打算把他原来的一部稿子,糅合进去。原来曹雪芹完成过一部什么小说稿呢?《风月宝鉴》。这个是在脂砚斋批语里面,说得很清楚的。脂砚斋有一条批语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这是在《红楼梦》第一回,讲到这本书有过很多名字的时候,脂砚斋的一条批语。在第一回里面,讲到这部书有过很多的书名。曹雪芹本人,当时可能正接近于写完这部书,刚刚草创完最后的情榜,曹雪芹本人就比较主张叫《金陵十二钗》;但当初身边其他人也出过主意,有说叫《红楼梦》的,有说叫《风月宝鉴》的,也有《情僧录》的叫法。脂砚斋是坚持要叫《石头记》,曹雪芹开头自己也把它叫《石头记》,《金陵十二钗》可能是他刚排定九组一百零八位女性名单时,产生的一个并不稳定的想法。不过最后他还是同意了脂砚斋的意见,就把这本书叫做《石头记》。但是其中为什么要列上《风月宝鉴》这样一个名字呢?就是因为曹雪芹在小的时候,可能还是练笔的时候,写过一本小说,估计没有多么大的篇幅,叫做《风月宝鉴》。
这小说什么内容,你现在不难估计,《红楼梦》现在的文本里面,就揉入了《风月宝鉴》的部分内容。比如说,贾瑞的故事,肯定就是《风月宝鉴》里面的。在写贾瑞的这个故事里面,就出现了那个东西,记得吧?一面镜子,正面照怎么样,反面照怎么样。当时这部书,可能内容都是写一些风月故事,就是一些性爱的故事。其中,很显然就写了贾瑞追求王熙凤,又追不到,自己淫性发作,最后死于过分的性亢奋,死得很惨。那么这部小说的主题,看起来也比较肤浅,就是告诫人不要妄动风月,就是在情爱、性爱这类事情上,你要谨慎,不要沉迷其中;如果沉迷其中,就会像贾瑞一样没有好下场,类似这样一种主题。脂砚斋看来并不喜欢这部旧稿,只是觉得曹雪芹弟弟棠村为那部稿子写过序,而棠村在曹雪芹写《石头记》的时候已经故去了,于是仅仅为了留个纪念,才保留下《风月宝鉴》这么个名字而已。
那么在第一回到第十六回的里面,秦钟和智能儿的故事,还有什么香怜、玉爱之类,估计也是原来《风月宝鉴》的一部分。你还可以找到其他一些痕迹。曹雪芹把当年《风月宝鉴》的一些东西,揉到了前十几回里面,其中保留最完整的,应该就是贾瑞的故事。这样把旧作一揉进来的话,就搞乱了,尤其写贾瑞的部分,贾瑞究竟病了多久?贾瑞从来来回回照镜子,病得越来越厉害,吃多少药也没用,到死亡,究竟有多久?这里面的叙述就紊乱了。所以在第一回到第十六、十七回的时间上,尤其是第一回到第十二回,在叙述的时间上,有大致的线索轨迹,但是又比较模糊,而且有前后矛盾之处。这是可以理解和谅解的,为什么呢?因为毕竟《红楼梦》是一部没有最后定稿的书,它大体完成了,又很悲惨地丢掉了八十回以后的那些篇章;这八十回书,又遭到了别人的改动!那么最后这八十回书,有的地方也不很完整,有些毛刺没有把它剔尽,有些该调适的地方没有调整好。
但是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一部残缺的著作,已经让我迷醉得不行了,阅读它,分析它,是极大的快乐。那么在这一讲最后,我要跟大家讨论什么问题呢?就是说,如果像我前面所讲的,在小说里面秦可卿之死,是由于贾元春向皇帝告密,那么在真实的生活当中,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吗?贾元春的生活原型,究竟是谁呢?咱们下一讲再见。
第十六讲 贾元春原型之谜
在上一讲,我把《红楼梦》从第一回到第八十回,它的时间背景跟大家一起捋了一遍,同时提出一个问题,想和大家共同研究一下,就是贾元春这个角色有没有生活原型?如果有的话,可能是谁?
大家注意到没有,《红楼梦》里贾元春这个形象,真正浮出水面应该是在第十六回,前面虽然提到这个人物,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提到过这个人,但是这个人出戏,是在秦可卿死了之后。第十六回值得细读,里面有一句话特别要紧,就是贾府家人向贾母她们报告,说,“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所以探索贾元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咱们得从东宫说起。东宫,早在《诗经》里面就有这个词,指的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