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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合集)作者:刘心武-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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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在第三十回第五幕,曹雪芹竟写出了更出于我们意表的戏剧性场面,对那一幕大家印象一定很深刻。那就是,大雨中他敲怡红院的门,里面没人料到是他回去,迟迟没有人理他,最后是袭人去开门,宝玉一肚子没好气,门刚开,就一边骂一边伸脚猛踢,把袭人踢得晚上吐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皆尽灰了。这是宝玉第二遭对丫头发威,第一遭是在第八回,大家还记得吧?我曾经讲得很多,就是枫露茶事件,他酒醉后跟茜雪发火,导致茜雪被撵了出去。
  大约半个多小时前,在第四幕里,宝玉还是个护花天使,但回到怡红院,这第五幕中,他却陡然又成了摧花纨。
  这一回,大约也就六千多字,每一幕,也就用了一千多字,而宝玉人格的五个层面,就都写到了,而且写得那么流畅,那么自然,天衣无缝,真实可信。
  什么叫大手笔?不知您对此怎么个感想,我是服了。多好看的《红楼梦》,多了不起的曹雪芹,多耐人琢磨的贾宝玉。
  我这样地总结了贾宝玉人格的五个层次,从低到高:
  第一个层次:纨公子本色,以我为主,有发怒施威的特权。
  第二个层次:戒不掉形而下,爱吃胭脂,以轻薄调笑解郁闷。
  第三个层次:享受闺友闺情,渴望平衡,在细微体贴中快乐。
  第四个层次:笃信木石姻缘,圣洁之爱,绝对尊重绝对专一。
  第五个层次:追求诗意生活,融进宇宙,能以真情对待无情。
  当然,关于贾宝玉,可以讨论的问题还很多,但是下面我必须要快点讲讲林黛玉和薛宝钗了。我想大家最关心的应该是,为什么曹雪芹总把黛、钗并列?如果说高鹗所写的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那么,林黛玉应该是怎么死的呢?下一讲,我就要涉及这个话题,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讲 黛钗合一之谜


  上一讲末尾,我提出了关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问题。其实,关于这两个角色的问题还很多,比如就有红迷朋友问我,林如海的大笔遗产,林黛玉怎么没有继承到?又有红迷朋友问,薛宝钗后来的命运似乎跟贾雨村还有关系,是真的吗?面对这么多的问题,我觉得还是要先讨论大问题,这大问题就是,总体而言,对黛、钗这两个人物,我们应该有怎么样一个评价?曹雪芹塑造她们,明明有鲜明对比的用意,那怎么又会有黛、钗合一的艺术设计?
  从思想上说,林黛玉对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不以为然,她从不劝贾宝玉读圣贤书谋取功名,对自己的个性不但不收敛,还相当地率性张扬;而薛宝钗呢,确实是一味地迎合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在封建家长面前尤其懂得收敛个性,处处乖觉讨好,总是劝说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的“正道”。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来,这样认识黛、钗,算是抓住了本质,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这方面的论述非常之多,我不再重复举例说明。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有的红学家完全从自我审美感悟出发,觉得黛、钗如两山并立,二水分流,各现其美,各尽其妙,提出黛、钗合一的观点。有的读者,当然,主要是男性读者,则黛、钗同赏,认为如果娶妻如钗、交友如黛,那可是人生有大福。这实际上也是在意识里形成了一个黛、钗合一的格局。更有一些读者,男读者、女读者都有,他们更喜欢宝钗一些,觉得那才是理想的女性;黛玉嘛,身体不好,有病,而且很可能是肺结核,传染性很强的一种病。这且不去管它吧,那个性格啊,小心眼儿,说话尖酸刻薄,刀子嘴,还未必是豆腐心。比如她形容刘姥姥是“母蝗虫”,虽然不是当着刘姥姥说的,但是这样背后嘀咕,尤其所丑化贬低的是一位农民,心地实在是不厚道。这个表现,无论如何也归纳不到“反封建”里头吧,可以说是流露出了十足的贵族小姐的优越感,很要不得!这些观点、读后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要么是受到批判的,要么是处在非主流的状态。
  把黛、钗之间的思想差异以现代的观点加以揭示,当然是对《红楼梦》的一种很好的读法,这样读,也就是把《红楼梦》当做一部具有反封建正统观念的进步的书,从中获得巨大的认识价值。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艺术形象,还可以分析出来,曹雪芹是在他们身上力图展现出社会新人的某些特性,从而也就可以给予曹雪芹本人很高的评价。就是说,这个作者很了不起,他塑造出了具有进步性的典型形象,在那样一个黑暗的时代,居然能画出一道闪电,照亮历史前进的路径。
  到了今天,人们阅读《红楼梦》,似乎已经没有了什么框框条条,对黛、钗这两个形象,持什么观点、抱什么态度的都有。我个人觉得,以现代意识为坐标,把黛、钗的思想差异揭示出来,指出黛玉这个形象的主流是反封建的,具有进步意义的;同时指出宝钗这个形象是顺应封建的,带有消极性,还是站得住脚的。这对我们阅读、理解《红楼梦》,还是非常有好处。
  我读《红楼梦》,觉得黛、钗的思想差异,曹雪芹不是无意中写成那样的。认为黛、钗只有性格差异,没有思想差异,那不符合《红楼梦》文本的实际情况。但是,黛、钗合一,又确实是曹雪芹写这两个人物的一个总体设计,这不是因为我要反对以现代观点分析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而非要来纠缠的。
  上面已经详细讲过,第五回写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是一幅画、一首诗,分明是黛、钗合一。《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终身误》一曲,是用宝玉的口气咏叹,但也分明是把黛、钗合在一起说。后来警幻仙姑把其妹介绍给宝玉,明写那女子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而且,那美女的乳名,偏叫兼美,表字是可卿。你看,明明后面要写到很多黛、钗两个人的不同思想意识,不同的表现,可是曹雪芹他在文本里,对这两个人物的总设计却是这样的,他就是合一,就是兼美。这个谜,难道不应该也给它解开吗?
  脂砚斋,我认为是曹雪芹的合作者,也认同其生活原型是曹雪芹的一位姓李的表妹,在书里面,她则被塑造成史湘云那样一个艺术形象。她批书,是明确指出了的,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当然,即使脂砚斋确实是曹雪芹的亲密合作者,她也未必能完全领悟曹雪芹的思想高度,她对八十回后情节的透露,对曹雪芹艺术手法的分析,参考价值是大于她对作品思想性分析的。我坚持认为,曹雪芹写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是刻意要写出她们的思想和行为差异的。当然,他不是把一个一味地往正面写,一个一味地往负面写,他写出了每一位性格的复杂,人性的诡谲,他写出的不是肯定或否定的概念,而是活鲜鲜的生命存在。但不管怎么说,他对薛宝钗规劝贾宝玉读书“上进”,是持明确的否定态度的;对林黛玉的不以功名利禄为意,是旗帜鲜明地加以肯定褒扬的。特别是在第三十六回,他借贾宝玉之口批判薛宝钗,下笔是不留情面的,还记得他是怎么写的吧:“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好家伙,简直要把薛宝钗从水作骨肉的系列开除出去,归到泥作骨肉的须眉浊物系列里头去了!而且更直接写出,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如果脂砚斋的原型真是史湘云,不知道她对曹雪芹在第三十二回里那样写湘、宝对话,究竟作何感想?那段情节还记得吧?贾雨村跑来拜见贾政,又要会见宝玉,宝玉不得不去。史湘云见他满心不高兴,就劝说他,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地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请大家注意,其实,前八十回书里并没怎么明写薛宝钗劝谏贾宝玉,倒是非常具体地写了史湘云如此这般地来劝谏贾宝玉。而贾宝玉呢,就老实不客气地让史湘云走人,说,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当袭人告诉史湘云,说薛宝钗为此也碰过钉子,极为难堪,幸而是宝姑娘碰的钉子,要是林姑娘,不知道会怎么哭闹呢。宝玉就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若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就是活着的时候就分手,断绝关系。这些文字,很难做别的解释,比如说宝玉并不真爱黛玉,他对黛玉主要是怜惜,同情黛玉寄人篱下、体弱多病而已;也很难从这样的描写里得出在前八十回里,宝玉实际上爱的是史湘云的结论。脂砚斋在第三十二回,写到宝玉说那些话是“混帐话”后,有一条脂批,说是:写足憨宝玉,殊可发一大笑!她竟然只觉得那是写宝玉的性格而已,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是在写宝玉这个人物的思想,非常重要的思想!
  但是,在上面我所引用过的第三十六回的那段文字,就是宝玉愤恨立身扬名那一套居然污染了闺阁。那段文字下面接着就写,宝玉不但有言论,而且有行动,他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一条脂批,说,宝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见,此文何等笔墨!简直是赞赏有加。我觉得,这就说明,脂砚斋对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表达的思想,还是有一定理解的。她懂得,曹雪芹写一个贾宝玉,一个林黛玉,两个人不在“混帐话”的指导下生存,是离经叛道的,非同小可的。她也容忍曹雪芹以她为原型,在前八十回里,写出一个其实完全不懂仕途经济的史湘云,只跟着薛宝钗原型那样的人学舌所遭遇到的情况。
  说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思想行为都有明显差异;而且从本质上说,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叛逆,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忠臣,是尖锐对立的,这样的立论,我大体是认同的。但我的读后印象是,在前八十回里,这两个人的思想差异或者说本质上的对立,都是折射式的,两个人并没有在这样的大是大非上形成哪怕是一次的正面冲突。她们的正面冲突,都表现在因对宝玉的感情而引发的短兵相接之中。林黛玉是刻薄大师,不知您认为书里头,黛玉对宝钗最刻薄的一句话是什么?我认为,那是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以后,黛玉自己因为心疼宝玉,两眼哭肿,像桃儿一般,可是,后来她立在花阴下,看见宝钗走过,发现人家眼睛上有哭泣的痕迹,就嘲笑说,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只许自己眼睛哭成红桃一般,不许人家眼有泪痕,说这样尖酸的怪话,这样的冲撞,恐怕不能说是以反封建的思想,去向忠于封建的思想开炮吧?就算你黛玉追求恋爱婚姻自由,怕宝玉被“金玉姻缘”的邪说拐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也犯不上这么出语伤人啊!
  宝钗在关键时刻也绝不吃素。书里宝钗对黛玉最厉害的一次回话是哪次?您的看法不知道跟我会不会不谋而合?我认为是在第三十回里,黛玉问宝钗在她哥哥的生日宴席上看了几出什么戏,薛宝钗就故意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一旁就说,这出戏叫《负荆请罪》呀——宝钗就干脆把炮口对准黛玉、宝玉两个人,气呼呼地说,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几句话说得二玉脸红无语,所以说宝钗也不是一味地装愚守拙,温柔敦厚,她一金刚怒目,也够尖酸刻薄的。但是,这场正面冲突也只能说是三角恋爱的情感冲突,很难说她那就是用坚持封建礼教的一套,来抨击二玉的离经叛道。就这个情节而言,我觉得确实分析不出那样的内涵来。
  到了第四十二回,这一回写到,因为黛玉在前面玩牙牌的时候所说的牙牌令里,用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句子,宝钗就要审问她。玩牙牌,说出那样的令词,是犯大忌的。其他人听出来没有,不得而知,可能是没听出来,或许以为不过是两句戏词儿。那个时代封建贵族家庭的青年男女,看《西厢记》《牡丹亭》的戏不算越轨,读那样的书,却要被视为下流行为。薛宝琴作的十首怀古题材的灯谜诗,最后两首牵扯到《会真记》和《牡丹亭》,薛宝钗就“随处装愚”,说:“前八首都是史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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