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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写史湘云,写她咬舌,口齿不清,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写一个美女,却写她有这样的缺陷。第五十九回,写湘云晨妆时,两腮作痒,原来是又犯了杏癍癣,就问宝钗要蔷薇硝来擦,宝钗说前儿剩下的都给了宝琴了,又说黛玉配了许多,让丫头莺儿去取。可见她们这些美女,天天耳鬓厮磨,一个人脸上长了癣,就会传染开去,大观园的美女们,脸上有时也会长癣。曹雪芹开卷就说“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他“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我认为,他这就是写实,这些人物就是都有生活原型,他当然加进了艺术虚构成分,比如对二玉,还给他们设计出了天界身份,构思出一段灌溉和还泪的神话故事。但是,他的艺术功力,还是主要体现在鲁迅先生所概括的那八个字上,那就是:正因写实,转成新鲜。大家想想,历来书里写美女,可有像他这样写到腮上杏癍癣的?虽然他写了美女们的这个小缺陷,读者不仅不会因此失望,反而更相信这是些有血有肉的,真实的存在。
关于史湘云,大家都很熟悉的那些情节,我不细说了,比如她的醉眠芍药,跟黛玉葬花、宝钗扑蝶一样,是书里最优美的场面,成为后世无数画家画了又画,赏画人赏了又赏,永觉新鲜动人的可以说是永恒的绘画题材。我的讲座第一讲里就讲到,清朝时候人们就把她醉眠的憨态画出来欣赏,连骡车窗子上都画的是她。如果一群红迷朋友聚在一起,要求每人各举一例,来说明湘云的可爱,那么大家所举出的例子,可能完全不重复,不必一定去说她醉眠芍药。比如,就会有人举出她亲自在铁丝蒙子上烧烤鹿肉,当黛玉讥讽她的时候,她还说了句十分有名的话,记得吧?她说,是真名士自风流!那么,也就会有人举出另一个例子,就是荣国府里养的那些唱戏的姑娘,后来被遣散,有的不愿走,就分给各人当丫头。分到湘云名下的,是唱大花面的葵官,她把葵官装扮成男子模样,因为葵官姓韦,她就给她取了个别名,叫韦大英,什么含义?就是,惟大英雄能本色!这两个情节并不连接,但是,你想想,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是不是一副很好的对联啊?如果加一个横批,你说加什么?我说加“霁月光风”,估计你能同意,这四个字是从第五回关于她的那支《乐中悲》里挑出来的,很显然,这副对联,把史湘云这个人物的基本性格和思想境界勾勒出来了。她跟黛、钗很不一样,黛悲观尖刻,钗自敛平和,她呢,倜傥潇洒,有男子气概。书里也写到了,她常女扮男装:第三十一回,说她有次穿上宝玉的衣服,贾母望过去,以为就是宝玉,直招呼,说快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不过去。史湘云的生活原型,跟贾母的生活原型相连属,是最容易确定的,她就是曹雪芹祖母家——李家——李鼐、李鼎的一个去世得较早的兄弟的女儿,也就是他的一个李姓远房表妹。我认为,书里写的关于湘云的那些情节,包括细节,基本上都是有原型事件、原型细节的,甚至像贾母跟她说的那个话,说别让灯穗子上的灰掉下来迷了眼,都是生活里实际出现过的,如果完全虚构,很难写出这一笔,很难想像到贵族府第里挂的灯,那灯穗子上也难免有积存的灰尘。
按说,湘云是一个透明度很高的人物,有回大家一起看戏,唱戏的戏子装扮出来,凤姐说像一个人,像谁?其他人都觉得像,都不说,她却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像黛玉,宝玉就给她使了个眼色,后来惹得黛玉跟宝玉怄气,她也很不高兴,宝玉就跟她解释,甚至赌咒发誓——宝玉的赌咒总是奇奇怪怪——这次是说如果没安好心,立刻就化成灰,让万人践踏。湘云绝对快人快语,她听了就说:“大正月里,少信口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宝玉,这些对黛玉的评语多么准确呀,她就那么淋漓尽致地一口气说了出来,这是多么憨直爽朗的性格!
我所接触的红迷朋友里,固然有最喜黛玉或最喜宝钗的,但厌烦黛玉,对宝钗摇头的也不少,不过一提到湘云,几乎没有不喜欢的。关于湘云,其实谜团并不少,先讨论两个比较好解答的问题吧。
一个问题是,曹雪芹为什么要写湘云也跟宝钗一样,劝宝玉读书上进,走仕途经济的所谓正路?甚至于为此,差点被宝玉轰到屋子外头去。一位红迷朋友就跟我说,读到那里,他觉得很遗憾,为湘云遗憾,那不就等于说,湘云再美丽,再聪慧,也入了国贼禄鬼一流了吗?比起黛玉,那就简直是一个先进一个落后,甚至不仅是落后,简直是愚昧谬误了。很显然,这位红迷朋友,思维定势,被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某种流行观点束缚住,弄得僵化了。我在关于宝玉的那几讲里,表明了我的看法,就是曹雪芹写那些情节,写宝玉那些言论,那些行为,是认真的,他确实在肯定宝玉和黛玉的那种超越当时主流价值观的,带有叛逆性和进步性的思想情绪。但是,把书里的人物简单地按反封建和顺封建或者叫拥封建来分成对立的阵营,加以褒贬,那绝不是曹雪芹希望于我们的,因为那绝不是他的初衷。他笔下的宝钗,我上一讲已经说到了,实际是那段历史、那种社会环境下的一个悲惨的人质。为了生存,为了不被现实抛弃、碾碎,她拼命压抑自己的合理欲望,包括情欲,试图用内收外敛的办法来达到适者生存。但是,到头来,她也还是逃不脱被无情碾碎的悲惨命运,这哪里是一个所谓的顺封建、拥封建的反面形象?这是又一种美丽被黑暗吞噬的悲剧,是一个值得我们深为惋惜的、很珍贵的生命。但是湘云说那样的话,跟宝钗还不同。宝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宝钗具有某种深刻性,是看透了,但是不去忤逆,还存在幻想,还希望哪怕是像柳絮那样的轻薄无根的东西,也终于还是能“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湘云却是一派天真烂漫,她在仕途经济这类问题上,跟她不认识当票一样,她不懂,没有什么定型的思想意识,她不过是跟着宝钗学舌罢了。虽然话赶话的情况下,遭到宝玉抢白,那段情节确实是表现并肯定二玉的进步性,但并不等于是在表现与批判湘云的落后性甚至反动性,我认为曹雪芹他是在写湘云的性格,她就那么没心没肺,口无遮拦。当然,她也是历史的人质,她虽然说过“双悬日月照乾坤”的牙牌令词,其实那只是作者借她的口暗示书里故事的具体背景,并不是写她有政治意识,她是并不知道悬在他们头顶上的日月之争,将会怎么彻底影响他们的命运的。作者通过第五回,通过秦可卿临终遗言,甚至通过小红那样的角色说出“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让读者意会到,金陵十二钗,她们这些美丽的青春女性,头上随时可能坠下利剑,但是她们自己大都浑然不觉,她们吟诗填词,赏菊食蟹,簪花斗草,欢声笑语,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前八十回里,如果说二玉和二宝已经构成了一种三角恋爱的关系,那么,湘云跟宝玉是怎样一种关系?湘云是否爱宝玉?宝玉是否爱湘云?我可以很明快地告诉你我的看法,要说男女间的情爱,他们之间就是没有。要说闺友闺情,互相欣赏,在一起经常是非常地快乐,有时候闹点小矛盾,甚至发生点不算太小的摩擦冲撞,那就仿佛干净的池塘里,水上添了些浮萍,不但不破相,倒更显得多姿多彩,更有韵味。到头来,他们闹过别扭,还是和好如初,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们之间有兄妹之爱,而且爱得很深。
其实,在第五回《乐中悲》里,已经点出了这一点:“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我觉得,在前八十回里,湘云的这个品格展现得非常充分,她那时还不懂得男女间的情爱,她没有从严格的男女情爱角度上爱宝玉,也没有去爱别的任何男性。她鹤势螂形,与其说她爱女扮男装,不如说她爱中性造型。
湘云是贾母娘家的血肉,贾母像疼黛玉那样疼她,那么,怎么不见贾母将她与宝玉婚配的迹象呢?难道你看出来了吗?我是真看不出来。湘云虽然父母双亡,但是她有两位封侯的叔父,两位婶子就算对她比较苛刻,但他们对她的抚养,以及安排她的出嫁,从封建宗法伦理上说,责无旁贷,也是容不得别人插手的,即使是她的祖姑,毕竟还不是亲祖母,也不便于干预。当然,贾母如果真有那个想法,也可以找人去说媒求亲,把她要来嫁给宝玉,但贾母确实觉得宝玉还小点,还不必马上娶亲,何况贾母眼前又有黛玉,黛玉从血缘上比湘云更亲,她已判定二玉“不是冤家不聚头”。在这种情况下,湘云的叔婶可不觉得湘云还小,他们的想法必定是,早一天把她嫁出去,早一天卸下担子。因此,在书里我们就看到这样的描写:第三十一回,她又来到荣国府,大家笑她话多,王夫人就说:“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来相看,眼见有婆家了……”到第三十二回,又通过袭人说:“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她没否认,可见是真的订了婚了。接下去,袭人还说了一段话,大意是十年前,她俩在贾母房里西暖阁住着,晚上一起说过悄悄话,那时候湘云并不害臊,但现在却害臊了。十年前,那湘云应该还是很小的一个懵懂小女孩,她说过什么呢?周汝昌先生认为,她说过想嫁给宝哥哥的话,我觉得这不失为一种很犀利的具有穿透力的思路,但是证实起来,就比较困难。我觉得,不必坐得那么实,但她应该是跟袭人说过,想当新娘子——小孩子过家家,女孩子想当新娘子,拿块红布做盖头学着玩,是完全可能的,我小时候,就曾和一群小男孩小女孩玩过装新郎新娘的游戏。总之,从书里这些描写看,湘云是订了婆家确定了丈夫的一位姑娘了,尽管她自己似乎还不是很清醒,也不去考虑以后如何,只管叽叽呱呱,笑一阵,说一阵,继续过天真烂漫的优游生活。
但是,既然订了人家,就得嫁到那家去。那么,湘云究竟嫁出去没有呢?嫁给了谁呢?回答这个问题,就不那么容易了。特别是,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后半句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是什么意思?读者都知道,湘云一直戴着个比较小的金麒麟,那应该是一只雌麒麟;而宝玉呢,从清虚观张道士那里,得到了一只比较大的、文彩辉煌的金麒麟,应该算是一只雄的,他一直留着要给湘云,却不想粗心丢掉了,而偏巧又被湘云的丫头翠缕捡到。到第三十二回,接着写这件事,湘云就笑宝玉,说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不要一看见这样的对话,就给两个人贴意识形态的标签,看重官印的是封建正统意识,宁丢官印不能丢麒麟的是反封建。这里双方都不过是打比喻,无非说明,宝玉非常重视这只大些的金麒麟,但湘云还给他,他也就伸手拿了,并没送给湘云,让她凑成一对来佩戴或收藏。那么,怎么会“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呢?因为这两只一大一小的金麒麟,就埋伏下一对白头发的“双星”。“双星”,过去一般都是指牛郎星和织女星,也常用来代指一对恋人、一对夫妇,那么,这里的“双星”难道就是指宝玉和湘云么?但是,一条脂砚斋批语把问题搞得更加复杂,就在第三十一回最后,这条批语说: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线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那么,这“白首双星”中的一星,也可能是若兰,也就是第十三回,参与秦可卿丧事活动的那个卫若兰。我在讲妙玉的时候讲了,虽然这个名字在前八十回正文里只出现那么一次,“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就那么一句话,但是,他却是一个后数十回里有重头戏的角色。湘云是嫁给他了吗?他们白头偕老了吗?前面我已提到过,在第二十六回,还有一条批语说:“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使有关卫若兰和金麒麟的这个伏笔,更增加了神秘色彩。
再仔细看,第三十一回前头,还有一条批语说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所谓间色法,是中国画的一种技法,颜色里,比如红色,从色谱上看,正红以外,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