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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梦与现实-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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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钟敬文

1928 年11 月2 日杭州历史的公正

——关于《耶稣传》与《何谓艺术》的遭遇

有一个时期,我每天关闭在东京市那座九层楼的图书馆里。万有精
灵主义、动物崇拜、图腾与禁忌、象的文化、传播说与独立发生说、相
对年代与绝对年代、仙女型故事、种族起源神话。。这种种繁杂而不容
易把握的论题,把我的头脑弄昏了,很想换些清新的空气来使它清醒一
下,便在旧书摊上买了些名人传记一类的著作耽读起来。我说“耽读”,
这决不是修辞学上的夸大用语。我抛开了那些往时看得像生命一样重要
的问题,坐在那仅有微弱光线的书桌边,聚精会神地诵读着,好像有些
大学生或大学教授日夜坐在麻将桌边那样起劲。卢南(E.Renan)的《耶
稣传》,就是那时候许多使我陶醉的书册里面的一本。那在我的感觉上
真是一杯醇酒(你不要笑我,因为想把脑筋清醒一下,结果反而使它沉
醉了)。

回到祖国以后,我又到那曾经使我消磨过一段年轻的生命的杭州
去。(这有人说我被那西子湖迷住了。实在,却有点冤枉她。)在那些
时期里,我的心情有点舍不得杭州,这是真的。但是,那主要的原因,
是我的寒酸的几千卷书籍都堆在那里,而她的幽静和富于某种文化遗
产,也颇适宜我那些时候所做的学艺工作。可是有许多在海外辛苦买到
的书籍,大都没有带在身边,那本《耶稣传》到底被丢在上海或东京,
现在已经不能够确实记得,总之,它是离开我了。在那些时日里,我一
方面要为着塞饱肚子而“说书”,一方面又不安分地新开辟了一条学术
研究的小路——我对于那些民间流行的花纸、神像甚至糕饼模型的搜集
和探讨,意外热心。在那些不知道这种研究意义的人,差不多以为我想
要改行做一个收买烂铜破铁的小商人或古董店的老板呢。自然,在那种
情况下面,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让我尽情去书城里闲荡——而这却
是我生平最大兴味所在。但是,偶然看看心爱的闲书也并不是绝对没有
机会的。记得住居在城外荒山边的那段时光,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了罗兰
先生的《托尔斯泰传》和《米勒传》,克鲁泡特金的《一个革命者的手
记》、兹威格的《罗兰传》,甚至于杰士忒顿的《萧伯纳论》,自然,
也想起了那杯醇酒——《耶稣传》。但是,它们是和我隔得那么远迢迢
的,结果只有“望风怀想”罢了。

民族争自由的号炮响起以后,我东奔西走,乞食从军,智慧的和情
趣的“散步生活”,当然不免更是缘远了。但是,有时候我还是记起那
些曾经陶醉过我的书籍,甚至于在那黄昏时候的荒岸上或暮夜的山村破


屋里,和一二有同样癖好的朋友,口沫四射地谈到它们。一时好像忘记
了身在什么地方,外面是一种什么世界。

但是,像一个热爱着的男子,没有想到他那高洁雅致的对象(女性)
会被人骂做浪妇或女流氓一样,初头我绝对想不到那样的醇酒曾经被认
做毒药!它的那可敬爱的酿造者曾经为着它而遭受惩罚!人文史真是一
座无奇不有的演剧场。那里有时候出演着差不多难于思议的怪剧。那幕
关于《耶稣传》的怪剧,实在使我们不免感到惊异。

事情发觉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我重读着居约氏的名著《现代
美学的几个问题》。为着应付某杂志编者的索稿,我想译出那里面的一
章,但是,那章里引用了一些卢南的话。因为想更明了他的经历和思想,
就顺手查查他的传略。结果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知识。它告诉我,这位著
名的法兰西的宗教史学者,曾经因为刊布了那本《耶稣传》(用我的话
说,是一杯醇酒),而失掉了法兰西学院希伯莱语的教授位置。为什么
遭受这种惩罚呢?只因为他没有沿袭着僧侣们的荒诞。他把“神”还原
为人。他说了真实的话。这是一个霹雳。它震动了我,并且迫着我去做
一回比较深远的思索。

因为《耶稣传》的事情,我又想起关于托尔斯泰的《何谓艺术》的
故事。托氏这篇杂糅着卓识和偏见的长论文,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从本
国的译文里读过了,而且在对于文艺基本的认识上,它确实给予了我以
相当深刻的影响。后来有一个时候,我正有意地搜读着西欧过去许多伦
理学派、功利学派关于文学、艺术方面的论著,像奴尔都的《变质论》、
穆里斯的《艺术的希望和恐怖》以及罗斯金等的许多著作。当然我决不
会忘记了托尔斯泰——这位在艺术论上被有些人当做堂·吉诃德看的理
论家。我重新到书店里去买他的《何谓艺术》,同时并买了他的《莎士
比亚论》。大家都知道这两篇论文,是托氏晚年艺术观的有力的宣言。
而前者对于近代艺术,正是颗炸弹,它炸毁了许多虚伪和猥琐的艺术。
可是因为爆炸力太过凶猛了,连那些最好的珠玉也无差别地遭了殃。但
是,像以前我不知道《耶稣传》曾经遭受不应当的侮辱一样,在没有重
读《何谓艺术》的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它曾经受过那么严重的迫害。
在那篇托氏自己为英译本写的序文里,充分地记述着那种迫害的情形。
《何谓艺术》这篇论文的原稿,在俄国经过了政治的及宗教的两重检查,
不但把著者原意削弱了,甚至有些地方给改得恰恰和本意相反。而且它
的能够从僧侣们那里得到刊行的准许,还是靠出版者们多方奔走的结
果。对于这,正和知道了《耶稣传》的遭遇一样,我震惊了,并且深深
地思索着。

由于上述两段小故事,我们可以领会到人类学艺进程的艰险曲折。
在这种进程上充满了急滩、恶浪,充满了羊肠小径。有一个创见,就有
一种阻力。越是有进步意义的东西,往往也越容易受到非分的打击。而
这种打击,有时候实在离奇得使人忍不住苦笑。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也可以领会到人类学艺进展的必然和胜利。
那些真正有才识、有胆量的思想家、艺术家,只知道公布他们的真知灼
见。他们没有理会(至少,他们不重视)那将要到来或者已经到来的迫
害——那些从因袭的社会发出的,从腐败的统治者发出的任何残酷的奇
特的惩罚。他们决不因为计较着那些迫害,便紧闭了说真话的嘴巴。他


们觉得不把自己所知道的真理说出来,就是委屈了自己的良心,就是对
于人类的一种重大犯罪。历史也必然要给予这种忠勇的行为以最后胜利
的判决。因为人类必须进步,而说真话正是推动这种进步的重要力量。
能够发见真理而敢于宣布它的人,就是忠实于历史的人,因此也就是“历
史的公正”所眷宠的人。虚伪和不正的权力决不可能永远霸占住人间!

人类学艺的艰难曲折的进程,同时也就是它的光明四射的进程。我
们现在只有更加爱读《耶稣传》,更加重视《何谓艺术》。对于这些书
籍的作者,我们只有更加贡献以鲜丽的花朵。我们这一代的知识劳动者,
正竭力在艺术或科学的著作上发扬着说真话的、优越的传统精神。至于
对那些当时气焰迫人的僧侣、官僚之类,除了要给以唾骂或者为着寻寻
开心,现在又有谁愿意提到他们的大名贵干呢?。。

1942 年春作读完了《烈火》
这是一部应该早读完的书,但我竟一直迁延着,此刻才草草地把全
书翻阅过。我应当对我的朋友,这书的作者黎君谢罪。因为他早就寄赠

了我一册,使我有先睹之机会了。

替朋友的作品写点什么东西,往往易教人讥议他是在代吹法螺,故
为标榜。于是,聪明者便出于改署自己的名字,或佯说和作者怎样生疏
之话的种种取巧法门。其实,如果真的立意在过分地替朋友吹牛,这不
但侮慢了自家,于朋友尤其是的。——我总这样想。否则呢,我们对于
朋友的作品,随意地说几句由衷的话,与对于非朋友的何异?即使不自
觉的,未免稍为偏爱一点,那也可说是人情之常,用不着借重于巧妙的
法术以自讳。我是不学走这样的曲路的。我公开地说明着,这是在给朋
友的作品说几句话。

我不大懂得文艺的原理与批评,虽然也算读过了一点关于这类的书
籍。欣赏更不容易说。因为我的心灵是这样的粗笨,不很容易有
inspiration 的浮现。所以我这里所写的,什么都说不上,只是几句“读
后感”而已。似乎记得有人说过,读后感也是不易做的,要实在有所感
才行。那末,算了吧,这只是一篇旧式的“书后”。如此让步以后,该
再无人来挖苦了。

古文学家说,我们做文,要开门见山。我现在却像是袭取近人建设
公园的方法,于刚入门之处,先堆砌了一座假山,使人不会对于园中风
景一目了然。这虽然可说“巧妙各不相同”,但也颇有危险。原因是怕
像俗话所说的“头大尾细”。我还是赶快进入正文吧。

在现代小说中,最为普遍的材料,该无过于恋爱事件,尤其是在青
年作家的产品里,是十之七八以这个为主题的。《烈火》也没有逃出这
个例。集中13 篇作品中,便有6 篇——《落花小品》、《四季》、《社
交问题》、《幸福》、《姐夫》、《懦夫》——是全取材于恋爱事件的,
而且除《懦夫》外,差不多都是些“失恋的故事”。其他,如《出阁》、
《晦》、《复辟》等篇,虽非以恋爱为主要题材,但多少也带着这种成
分。隐约似听见作者说自己很喜欢《四季》一篇,——别人也多有这样
说的。诚然,这篇的结构是颇可称许的。但我总觉得《懦夫》更能打动
我的心。这是一篇严肃而悲惨的故事。取材的手段既不弱,描写也似乎
格外起劲。“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他根本就没有道德”,这是作者命意


所在的地方。虽篇中不无一二小疵,如事件进行的线索,有时微过于朦
胧,描写也略有过火而流于滑稽之处。但这些只算白璧微瑕罢了,即使
我说的确是些疵累。

《侥幸》与《神童》,是攻击新旧教育的。这里面大概取材于作者
自家的经验之处不少。所以有些描写得很真切的地方,使我们读了又笑
又恨。我们可感悟到经验在文艺上是怎样重要,而不可不力谋它的扩充
与应用,如果是有意于从事创作的话。

明显地表现着旧家庭、旧人物的腐恶与其自然崩坏的,是《晦》与
《复辟》两篇。《晦》篇中淑小姐的偷看《金瓶梅》和他们哥妹暧昧的
追逐,及《复辟》篇中小白脸和大少爷的同性爱,这些事昭彰地发生在
那讲究礼节、道德的家庭中。它在明告诉我们什么?《晦》篇中,宝宝
从学校回来,把他在街上所看见的狗性交之故事,报告给王太太知道,
是一段穿插得颇有趣味的情节。

全集中我最喜欢的,是《出阁》。这是一篇诗意蓊然的作品,用时
尚的话说,也可称之为“散文诗”。全篇情节很简单,意境却极佳胜。

自然的,他们想,这莲塘边从此再也不见这娴婉的洗衣女了。平日只要天气晴和,她嫌屋
门边的塘水昏浊,常时提起一桶衣服到这山腰的莲塘边来。西头有一带松荫,松荫下便是一段青
石崖。他盘坐在崖边角,扎起袖,系紧裙子,徐徐的搓洗,默默的空想。那里有野卉杂莲花的清
香,有山鸡的低唱,有翡翠的飞窜和斗然一条鱼跳出水面的微响。少年们便乘此机会来撩搭她了。
对她斜视着,对她窃语着,有的不自禁的脱下衣赤条条的投下水泅到她身边来。她尽自动作着不
语,有时但红着两颊掩住嘴笑;及他们闹的开不得交,她佯怒了,将捣衣杵轻轻一摆——“拍!”
“哎哟!”他们负痛走了。

这种带着几分抒情的静婉、幽丽的描写,在别的篇里是找不出来的。

此外,如《董夫子在画室》,是讽刺一个不新不旧的书家的怪状的,
《店徒阿桂》,则在描写五卅南京路惨案发生那天一个店徒的经历。这
些不一一细说了。

很多地方,能用未经人用过的方言及自造的语词,使文章有一种新
鲜的趣味。这是全集的一个长处。但似乎也有些缺点,如有一些应该用
具象写法的,作者却代以简单的说明。又在修辞上亦很有些不整饬、严
密的地方。若写作时注意一下,似乎就更好了。

我真有些歉然了。随意谈谈,竟指摘出了我的朋友作品的许多疵瑕。
这自然是有些托熟的缘故。我想我的朋友,我们高明的作者总不至于会
说我故意吹求的。欧洲尽有些文艺家,他们初次的作品发表时很少有人
称赞,甚至于大受攻击,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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