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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专一经的情形,已经和我们的时代太不合拍了!我们生在讲效率的
时代,生在争速度的时代。今天我们要有十倍于孔子时代读书人的知识。
而且我们还得吸收得分外敏捷些。据说,美国的大学生,在一个假期里
教授往往指定了许多书要他们阅读。那些书的分量,在过去时代的读书
人,也许是足足可以读一辈子的。现在,不但阅读范围推广了,读书的
技术也大大进步。好像用“卡片摘记”的方法就是一种。这种方法,可
以备忘和便于应用,是一般人所看重的。我自己自然是个时代的孩子。
我泛滥地读许多性质不同的东西。记得有个时期,我整天关在那座九层
楼的图书馆里,常常从第一层的“书目”之类钻到第九层的“娱乐”之
类的书仓,活像一只谷仓的耗子。本来也许是想去检读某一本书的,但
是结果却迷失在书的大海里了。
这种情形,多少说出了我的“滥读”。可是在另一面,我却是坚持
“精读主义”的。“如果我跟别人读得那么多,我就跟别人一样知道那
么少了。”这句英国名学者的话,好像永远壮着我的胆。(虽然我在没
有读到它的时候,早就是一个精读主义者了。)有一部诗选,我差不多
从小学时代读起,直到现在还时常放在枕头边或旅行的手提箧里。又像
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法郎士的《易匹鸠尔之园》、普列汉诺
夫的《艺术与社会生活》和高尔基的《回忆记》等,都是反复读到十次
以上,而且有的还要继续反复下去的。小泉八云曾经劝日本学生说,当
你想买一部新书的时候,你还是去把已读过的名著重新读一回罢。我爱
买新书,可是我更加喜欢旧书。许多人不肯再读已经读过的好书。这大
概由于贪多爱新,或者不深懂得书味和它的真正益处。诵读已经读过的
好书,正像和老朋友晤谈,那种味道决不能够是从新交那里得来的。而
且从效果上说,对我们的人生修养和学艺精进最有帮助的,正是那平日
读得烂熟的少数书本。要使书籍中的道理和文词,和我们深切联结起来,
或者简直成了我们自己的血肉,那些随手翻翻或只映眼一过的书怎么办
得到呢?那些潦草地零碎地摘下来的东西怎么办得到呢?因此,我常常
要劝青年朋友熟读一些自己所喜欢的名著。这是他将来学问的一个重要
泉源。泛泛之交满天下的人,往往是不容易得到一些真实友谊的援助的。
也正因此,我对于现代一般流行的多读法和卡片主义,多少抱着批判的
态度。“留意那一本书的人”,这是何等古老而又何等深湛的一句警语
啊!。。
约写于40 年代前期谈买书
“黄金散尽为收书,
满架琳琅百不如。”
——录近代诗人句
一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上午,所坐的帆船一靠了长堤,我就跑上来找寻
住宿的地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文德路。那些四壁和当中堆积着
各样各色书籍的旧书铺子,像老朋友一样拉住了我。尽管我没有余裕跟
他们详谈细话,可是,草草打个照面,也就被包围在难以名状的快乐气
氛中。因为七八年来,辗转在穷乡僻市,饥饿着的心眼,久已没有这种
吞咽的机会了!
记得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市镇里的小学生。在那山僻的地
方,没有新旧书铺子,没有公共图书馆,也没有私人藏书室。自己家里
除了叔父和父亲所看过的那些《四才子》、《玉匣记》、《笑林广记》
以及《验方新编》之类,是别无所有的。但是,我却非常渴望那些诗文
集和史学的书籍。父亲每天给我上学用的一点零钱,我私下把它积蓄起
来,到了有相当数量的时候,就寄到汕头或上海的那些书店里去。买回
来的,大都是扫叶山房、文端楼一类便宜本子的国学书。
在那小市镇中,每年总要有一两次,(时间大约在燕子来时或纸鸢
飞空的时候)来一些穿短上衣,缚住裤脚,肩起一大捆用布带束紧的书
籍的游行书商。他们大都是几个同伙来的,所卖的书也大致一样,——
从《康熙字典》、《纲鉴节要》到《千字文》、《一见哈哈笑》等,本
子都是有光纸石印本。在他们逗留市镇的那几天,我和一些有同嗜好的
小朋友总是浮着笑,亮着眼光。他们一走,就不免有点清寂的感觉了。
从我们那市镇到县城,大约有三十里路。那里也没有专门的书店,
有的只是些兼卖书籍的洋货铺。书自然不会多。平常我们是很少到城里
去的。但一到了那里,精神就好像飞升起来了。因为这一来,多少可以
带回一些在家里连名字也没有知道过的书。老实说,我每次到城里去的
动机,主要的就只为着买书。
进了中学校,因为住的靠县城,买书的机会自然便利了许多,且由
于一些师友的学艺上的刺激,买书的嗜好就更加扩展了。那正是新文化
运动开始不久的时候,新出版的诗集、小说等还不多,我差不多是有一
本买一本的。(在那些时候,——不,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每回打
开从外埠寄来的报纸,最先注目的,就是那些新书的广告。)有时候,
从朋友那里借来看看,总觉得不很过瘾。有些时候,因为买不起或买不
到,就写信向作者或出版机关去要。因此,也往往附带的跟一些作者或
编者结成了文字因缘,我跟故诗人刘大白先生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
后来的许多日子,大抵住在那些大都市里。不知是由于生来的性情,
或幼年少年时代的生活、教养,大都市的生活,在我总觉得是一种压迫。
我感到局促、烦扰、呼吸重浊。至少,它常常叫我感到“陌生”——即
使是在那里打发过相当时日的。要我说出在大都市生活中那仅有的欢乐
的话,恐怕就是看书买书方便这一点了。如果没有它,我是宁愿一辈子
做乡下人的。我住在杭州的年月比较长久些。现在一想到那个“天堂”,
除了西子湖外,印象最鲜明的,就是那些旧书铺子(特别是在城站一带
的)了。在那些年月里,要不是生病或者到别的地方去旅行,我不能够
禁制自己到一个星期以上不踏上那些铺子的门限。哪间铺子里有些什么
书,哪些书放在什么地方,哪间铺子里的价钱便宜些,哪位老板有什么
特别脾气,。。我的脑里是清清楚楚的。现在我还常常记起城站的那位
上了年纪的书铺老板。他身材稍矮,头发灰白了,面颊却相当丰满,往
往还添上了酒红。双手总是糊摺着破旧的书页,一支短的旱烟管是很少
离口的。因为本钱短少,周转不灵活的缘故罢,他的书往往卖得比较便
宜(他并不是不知道那些书籍的一般市价的),因此我也更加常到他那
里去。后来我们仿佛像好朋友一样。有时候走到那一带,光为了看看他,
也得踏进他那充满灰尘和霉气的小铺子里去。他也常常把一些杭州的掌
故告诉我,有时候还把他们书业界的隐秘情事吐露了出来。这在我可算
是一种从买书上得来的副收获罢。书业里有着因季节或别的缘由而产生
的一些风习,不是惯常和那些铺子交往的人是不会知道的。例如到了年
终的时候,虽然不标明减价,那些旧书铺子自然地会少要些价钱。在平
常我们要买却买不到的书,这时候也许就是满足希望的好机会了。有一
次,郁达夫先生发现了那部明人的《冰雪小品》,叫我去买它。这是一
种奇货,老板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可是,我耐着性子等到除夕,就居然
拿到手了。在杭州几年中,我每月差不多把十分之七的收入送到当地的
旧书铺子或国外的一些书店里去。结果在我的住房里,如果来了两三个
客人就连座位都没有,因为那些不绝进来的书本子把四周和中间乃至床
头凳上都一齐占住了。
在东京,不夸张的说,我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消磨在神保町、早大
门前等书铺街及神乐坂等处的夜市上的。每当星期日,我比平常起得更
早,搭上电车直到神保町那书铺街的口子。从第一间起,依家挨户的搜
索下去,到了铺子穷尽的地方,也就是电灯射出黄光的时候了,我腋下
挟着一大包的猎获品,又疲乏又兴奋,那种滋味是不容易形容的。夜市
是东京有趣生活的一面。在夜市里买的东西自然是应有尽有。可是,最
牵引住我的,还是那些卖旧书报和贬价新书的摊子。特别是后者,比起
旧书铺子来,不但价钱便宜,货色的变化也急速而广泛些。在那些摊子
上,往往可以用很廉的价钱买到很有价值的名作,例如我所藏有的法郎
士的《文学生活》节译本,罗兰氏的《米勒传》和《米克朗基罗传》的
合装本,。。就是那种便宜的夜摊猎来的成绩。在一般的情形上,东京
的旧书铺子比起本国的来,空气是暖和的。在那里,你可以托咐他们代
找寻所需要的书,你东翻西弄,结果空着手出去,也不至于挨受白眼。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旅行,归装上要带回些物品,这是常情。因为
各人性情修养等的不同,所带回的东西也就很不一律了。有人留意食物,
有人喜欢用具,有人却爱玩具或古物。我自己呢,却依然是找寻那些不
可吃不可穿,也不怎样好玩弄的书本子。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过去
在旅行中所收集的一些纪念品:《秣陵集》就是初次游南京时买的,《两
当轩诗集》,是在南昌的旧书铺子里买的,在绍兴城里我带回了那部《会
稽郡故书杂集》,在京都我带回的是一部《民间医药学》。。。这些纪
念品,在战争的风暴中早就化做灰尘了。可是,它们的名字深刻地印在
我的心上。除非我的心停止了作用,是决不会忘记的。
二
买书看来像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实际上也有种种曲折的情趣。
我们想买什么书,就按着书名去找寻它,这是一种最普通的情形。
如果我们所需要的是容易买到的,那么,你拿到了手上虽然也会满意,
可是那满意却不怎样强烈。如果找的是一种绝版的或稀有的书,却能够
顺利地得到它,那就使你特别高兴了。有一个时候,我很想读一读M·缪
勒氏的《宗教学纲要》和鸟居博士的《日本周围民族的原始宗教》,两
者都是已经绝版的。我不敢存什么奢望地托一位友人找找看,结果都到
手了。你想象我是该怎样雀跃啊!特别有些书,既急于需用,又苦找不
得,对于它,你差不多绝望了,可是,忽然它却跟你碰起面来。这种欢
喜真是永远地留着“余味”的。我买到的那部杜文澜编纂的《古谣谚》,
就是这种经验的一个好例子。早就听到它的名字了,而在那些自己正醉
心于风谣、传说研究的日子,心里是怎样热想着它!可是,问来访去,
都是徒然,失望使我暂时平静下来。我已经冷淡于追求了——像那些失
恋者再鼓不起勇气来一样。不意偶然在一家旧书铺子里却遇到它。我做
梦样地急促着呼吸去问店伙的价钱。他一开口要24 元(在战前,这不是
一个便宜的价目),我生怕什么人在旁边抢买样的,马上就会钞了。可
是问题即刻发生。老板走出来,说那书卖不得,因为北京一位学者在几
年之前就托他寻找了。我用理由、感情去征服他。结果总算得到胜利。
它就成了我买书历史上的一个夸耀。许久以后,有些要好的朋友到我的
房里,我还情不自禁地把这胜利品搬了出来,指给他们看,硬要他们猜
度价钱。猜对了固然好,猜错了也一样高兴地谈笑。我的本意只在显示
自己的高兴罢了。
有些书籍,我们本来并没有立意要去找它,甚至于连它的名字也是
生疏的。但是,在很偶然的机会里,我们买了它。当我一口气读完了,
竟要这样自语:“如果不买它,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损失啊!”另外一种
书,我们买它的原因同样是偶然的。拿回到书房里,也不过让它在书架
上多填了一些空间而已。可是,到了后来,我们却十分需用它,把它从
灰尘的蒙盖里拿出来,让它占据着每日工作的案头,它被列入最必要的
少数书籍的名单上了。而这是我们买它时候所绝不及料到的。
书籍大都是一种天才的语言,但同时它又是一种市场的商品。在现
在的社会里,你不能够付出代价,就没福分去享受那种美妙的语言。有
许多书籍,我们出了相当代价并不觉得冤枉。因为它确实把精神的餐宴
给予了我们。可是,有些时候,花了极小的代价却得到同样或更精美的
盛宴,那就叫我们额外感到欢欣了。我用了一角钱买来的《V·雨果散文
集》一类的书,它所给予我的启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