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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梦与现实-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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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集句自然不同自己创作;但既然经过集者的选择和组织,也当然
不免渗入他的一定的情思。达夫这首集句绝诗,除表现了他的谦逊态度
之外,也透露出这位作家对诗歌的一些见解和爱好的信息。

达夫的手迹和我那不成器的《城东诗草》,都在日军进攻的炮火中
被消灭了。现在我在经历了半个世纪之后,首次发表这首一直被埋没着
的集句诗,一方面固然为了纪念我们惨死南洋的作家和故人,另一方面
也借以寄寓个人对于那些手迹和诗稿的怀念。

1985 年8 月25 日北京艺术的梦与现实
百忙中重读罗曼·罗兰几年前出版的一个散文集《战斗的十五年》
(它是我精神之海的灯塔。在遥远而漆黑的航行中,它给与我以无限的

照耀和安慰)。在《概观》篇论“法西斯是人道的仇敌”那一节里,对

安特留·马尔洛关于人道主义的意见,他提出了小小的修正。他说:
新鲜的,不是这些伟大的艺术家们在黎明之前赞美太阳。新鲜的,却是应答着他们的祈求,

太阳的光在上升着。是艺术的梦和社会行动之间架上了桥梁。在今天,艺术的梦已经不是天才的

预言的实在。它是把现实当做材料来造成的。它是在现实世界里实现着的。是感到那新的感觉—

—从前未曾有过的安全的感觉的。我们早已经不是步行在水面上的人。
恰像别的那些宝贵意见一样,这正是长时间地找寻着真理的伟大艺

① 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

术家(同时也是伟大思想家)的深刻见解。

欧洲近代的文明,一方面固然闪着稀有的光辉,另一方面却笼罩着
使人颤栗的黑暗。社会失去了公正的领导。阴谋和罪恶在叫嚣。健全的
文化萎谢了。淫佚和怪诞被重视着。在富有正义感和热爱真理的人看来,
这世界正像一个窒息的地狱。他们梦想着自由,梦想着纯爱,梦想着智
慧与创造。他们在自己脑子里幻造了新的国土和制度。像穆理斯、罗斯
金、托尔斯泰等艺术家或批评家,都曾有过这种理想。在他们的艺术中,
在他们的评论中,甚至于在他们里面一些人的生活实践中,都曾经为着
实现这种理想而真实努力过。可是,历史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们的理
想,到底只成了纸上的乌托邦。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种真正的悲剧!

罗兰本来也是这种乌托邦追求者中间的一个,对于人生和社会,他
强烈地抱着一种素朴的理想。艺术作品,在他是这种理想的寄托物。他
不知道什么叫做“为艺术的艺术”。他的作品充分地表现着他的深情和
热望。不管是《约翰·克里斯朵夫》或者是《贝多芬传》,都是他追求
人生和社会的理想的精神花朵。当欧罗巴商人的管家们为了替主人争夺
利益,疯狂地驱赶那些无辜的人民去充当毒弹的靶子的时候,他的良心
差不多激动得要爆裂了。他狂喊着自由,狂喊着和平,狂喊着人类精神
的团结!可是,炮火的声音太响了,他的微弱的呼喊,只缭绕在自己的
耳边。所以在某篇文章里,他说他的执笔,单单为着安慰自己的良心。
我们实在不容易用什么尺度去衡量他这时候的忧郁和悲苦!

但是,历史到底给与他以优越的命运。他从那些伟大艺术家或批评
家所陷入的绝望的泥潭里超拔出来。我们知道他是托尔斯泰的信徒。不
仅这样,他还以填补这位“世界知识阶级的爸爸”所剩下的空位自许。
但是,我们又知道托尔斯泰是死得怎样悲凉的。这不是说他以耋耄的年
龄做了孤寂的鬼,而是说他抱着那不开花的理想死去的酸心境遇。罗兰
他逃脱了这种恶运。在长时期的摸索之后更正确地说,是在长时期的苦
斗之后,他找到了他的神了。光明照临着他。他的枯燥的嘴唇浮上了真
正的愉快的笑。

“艺术的梦已经不是天才的预言的实在。它是把现实当做材料来造
成的。它是在现实世界里实现着的。”当他这样说着,一面回想到过去
的那些艺术家或批评家们大都眼看着自己彩虹一样的梦,被无情地淹没
在现实的黑流底下的时候,他感觉到的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现在,现实中尽管残留旧制度的颓败形骸,可是,一个新的世界的
雏形已经渐渐出现了。青年的中国艺术家啊,让我们的艺术的梦和现实
世界密切地结成一体罢!

1940 年冬,作于坪石《饮水词》作者的友情

“旧友的手是何等温柔甜美哟!”

对于几位过去文学史上的诗词家之作品、身世、思想等加以说明探
究,差不多是眼下文坛上一件很时髦的工作了。就《饮水词》(包含《侧
帽词》)的作者而论,他的身世、作品、思想,不是都已有人在给他阐
明叙述了吗?这样工程,虽然我们高明伟大的战将,会取笑为不能创造
文艺;但在我们这班渺小无力的庸人看来,不能不以为也是可快慰的一
件事了,虽然不至于便指认这些而夸大之曰:“已干尽了新文艺运动的


能事!”

家居闷极了,除了翻翻旧书,还有什么适意的消遣?我把久已读过
了的《纳兰词》,再重新温读了。他的“悼亡词”,他的“边塞词”,
早已经有人说过,最近连他的不甚显明的“失恋词”,也都给人指了出
来。这些,我似再无须乎来复嚼一回。我所感觉得,而不能不提说一下
的,是他热烈地表现着深情高谊的关于朋友之词。

“非文人不能多情,才子不能善怨,骚雅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
之所钟为独多也。”作者挚友顾贞观的话,是说明的再精当没有的,也
惟容若能当之而无惭恧。其实,正确点说,应谓惟其多情,才能成为真
正的文人与才子。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文人才子,当无过于屈原、李白、
但丁、高尔基、拜伦等,而他们谁个不是深情如海的人?容若的缠绵悱
恻,富于情谊,于悼亡词中见之,于关于朋友间投赠、离别、思慕之作,
表露得尤其深刻!

“吴江吴兆骞,久徙绝塞,君闻其才名,赎而还之。”(徐乾学所
作容若墓志中语)这是词人传中一段绝值得注意的佳话!侠骨柔情,一
洗从来“秀才人情半张纸”之讥。我以为容若便没有那300 多首婉丽凄
清的妙词,他也已不失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了。因为我们在这件事实上所
感到的美丽的情绪,实比较咏味他一切作品所得的为尤深挚;正如我们
谈到拜伦便先要赞美他那种帮助希腊独立的正义感,而韵调激壮的诗歌
反在其次。一样的崇高真纯的情绪,表现于艺术诗歌上,又何如表现于
实际生活的行为上更来得可爱呢?容若他一面用实力营救汉槎,一面也
用韵律来表白他这种苍凉深挚的情谊,我们看他那首自标明为“简梁汾,
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的金缕曲吧: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通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就更著浮名
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拚憔悴,转丁宁香怜易
热,玉怜轻碎。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
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这首把容若慷慨悲悯的情怀尽量揭发了出来之词,是要和那风义独绝的
壮举,永恒地摇撼着人间的心灵的!

容若赠顾贞观(梁汾)金缕曲云: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
知己!清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
诼,今古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
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词苑丛谭》评云:“词旨嵚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
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又贞观在《弹指词》中附
录此词,并书其后云:“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
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极感其意。。。”我们读了,只觉字字从肺
腑中迸涌出来,一种年青人对于朋友热炽,眷怜,怆喟的感情,使我们
不能不酣然受感动!“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于古诗人的绝唱,
惟容若差足以嗣响!

姜西溟与梁汾,同为一时孤傲能文之士,而俱与容若好,所以集中
关于二人之作颇多。录一首慰西溟的金缕曲吧: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


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料理扁
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盛明班列。车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
月。又萧寺,花如雪。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是江文通《别
赋》中的话。“落月满屋梁,犹疑见颜色。”这是杜少陵《怀人诗》中
的话。伤离与念远,是人的常情,而诗人所感到的,尤为沉痛真挚。容
若词中,除了上面那些投赠之作以外,这类篇章便也不少,而每首差不
多都是有真实之情感的,并非如一般的敷衍浅薄的赘作。再送荪友南还
水龙吟云: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
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片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剪灯夜语?浮生
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那更堪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
忆梁汾清平乐云:

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绕砌蛩螀人不人语,有梦转愁无据。乱山千叠横江,忆君倦游游
何方。知否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
至于那曲说着“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和“香消梦冷,窗白一声
鸡”的《临江仙》,更是一首凄哀幽丽的小词呢。
1928 年8 月10 日3 
我与诗文《兰窗诗论集》自序

我诞生于清光绪二十九年二月(旧历),依我国传统计算法,到今
年春,已经进入90 的寿域了。恰巧我后半生一直在执教的北京师范大学,
今年也正逢90 生辰。这是一种有意思的巧合!

学校为了纪念这个难逢的日子,准备举行种种活动。其中之一,就
是为老教师们(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谢世的)刊行一批专著,藉以
活跃学校的学术空气。

我是被指定出书的老教师之一。去年冬,学校出版社的编辑同志,
就登门索稿了,并且直白地指明要“诗论集”(这大概因为那位编辑同
志,几年前曾经比较全面地看过我的文艺理论稿子的缘故吧)。我当然
不好拒绝。恰好这些时期,中文系杨占升教授正在为我编辑一部一般文
艺论文的集子(关于民间文艺方面的理论文字,近年来,我已连续刊行
过二三个集子)。我的许多散篇的稿子都在他手上。因此,就顺便请他
代劳编辑一下。他答应了,并且立刻着手。经过一二个月的考虑、排比,
就把集子编成了,并很快交给出版社编辑部的有关负责同志。现在,出
版社催迫我们补交《自序》和《后记》(后者将由杨占升同志执笔)。

尽管我一时有些心绪不宁,身边也有些杂事,但是写自序的活不能
再推延了。我想也好,趁此机会,简略清理一下自己在这方面长期的活
动和成果,并在回头看看它们时,引出一些感想。这对于读者和我自己,
也许都不会是完全无意义的。

我出生的地方,是在南海边沿上一个靠近山区的小市镇。它当时的
人口不足万人,文化也比较落后。辛亥革命第二年(1912),才建立了
一所新式的双级小学堂。我就是它首批入学的学生中的一个。那时候,
我已经10 岁了,但还不是全校年纪最大的。前面还有那些20 出头的老
大哥们哩。学堂虽然名曰新式,但那些教师却都是过去科举时代培养出


来的人物。他们不但年纪大,知识的结构在新、旧比例上也是三七开的。
他们教授算术、格致、体操,同时也教授古文、古典籍(如《春秋左氏
传》),并且“以身作则”地教导学生写作旧诗(主要是“近体诗”)。
我入学两三年之后,就在老师和老大哥们的影响下,学作起平平仄仄的
旧诗来了。既学作诗,在吟诵前人或近人诗篇的同时,自然要问津到旧
诗的理论。现在还清楚记得,我学诗的破蒙老师,是那位清代的钱塘才
子袁枚,而那启蒙的课本,就是他那部《随园诗话》。直到今天,回想
起来,不仅依稀记得当时读得烂熟的、有光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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