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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宁说是怒其不争的愤懑!作者在这一篇的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息:“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这个所谓“现在”,是一九三四年的十二月。作者殊不知十余年后,以至他牺牲后的四十年代末还依然“在风行热闹”!一直到革命风暴席卷神州的一九四九年,也只有到这个时候,郁达夫所无限感慨的茶店酒馆,才与反动王朝及其所依存的社会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箱里去了。
四 学 堂
当郁达夫四岁(1899年)的时候,在杭州府学堂读书的长兄郁华考取了光绪科院试的第一名,补博士弟子员。当地的“报子”(一种专为考中人家报喜的人)“镗!镗!”地敲着响锣把“报单”送进家来,搭起桌椅,高高地挂在正中客堂的墙上。这种科举时代学子的殊荣,鼓舞着这一家子,特别是鼓舞着坚持书香传统的母亲,更使她深信自己是做对了,下决心继续督促二、三子。蒋伯潜先生于一九四○年为《静远堂诗画集》(郁华著作集)撰写的《郁曼陀先生传》中说:“先生少颖悟,太夫人督之严,从名师读……”,他以同乡后学的亲身见闻说明这位“邑里贤之”的母亲对于儿子们的上学读书从来是要求十分严格的。儿子们在她的严督下也十分用功。郁达夫于一九一八年写的《自述诗》第五首云:“人言先父丧亡日,小子膏育疾正深。犹忆青灯秋夜雨,虚堂含泪看兄吟。”并有一条自注:“三岁丧父时余正病。然青灯夜雨,二兄坐灵帏前吟诵光景,犹历历在余目也。”诗境凄清,而更深夜静,琅琅书声的情景,跃然纸上。伯潜先生这一辈人后来还经常谈起郁华当年的刻苦努力,博览穷经的事迹,并誉他为“才子”。郁达夫在这个好学的家庭环境里逐渐长大,于七岁开始上学。
清末富阳人家对小孩上学保留着祖祖辈辈的久年传统,必须择吉日,祭孔子,即自传的第三篇《书塾与学堂》中所说的“开笔”仪式。孔子被认为是读书学子的祖师爷,经过“开笔”仪式然后上塾读书,就算是“光荣的孔孟之徒”了,由于私塾和书院都只分年次,没有后代“洋学堂”的秋季班。自春季始学,到腊冬“书包藏起过新年”为一年。因此配合私塾的始学时间,“开笔”都选在冬尽春前之时,也就是阴历年的前后。富阳地方的岁时风俗,就像鲁迅先生在《祝福》中所描写的一样,家家户户都要在春节前的十天半月,择吉日“祝福”。“开笔”仪式就往往与这个“年终大典”结合在一起,一般都在“祝福”那天午夜以后至凌晨卯时以前,请完佛神——请完礼成的标志是进行最后一道议程:酹酒送神,焚化福神祃,亦即自传说中所说的“烧年纸”——以后接着举行。作者就在七岁那年的春节前“开了笔”,春节后由母亲送入离家不远的亲友罗氏家自办的私塾中去读书。塾师葛宝哉。一年后,改入附设在学宫(即孔庙,当时大多县治均建有此庙,富阳当地称为圣庙)的奎星阁书塾,塾师张惠卿。据葛、张两位启蒙塾师后来对人说,他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聪颖强记,文静好学,而且作业——每天一张的红字纸书写得很清楚。就在奎星阁书塾的时候,他和学官(清制,称为教谕)陈善的儿子陈方同学,但他自幼是个体弱胆小、沉默寡言的人,当然够不上陈方的伙伴,更不是陈方的对手。然而,他显然是十分欣赏、羡慕和同情陈方的大胆、活跃、代人受过的好汉作为的,并在他的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查,陈善是山阴(现在的绍兴县)人,举人出身,在富阳任教谕的时间较长,但此后不久即行去职,陈方也就跟着父亲回山阴去了。陈方以后的情况,无从了解。有人说他参加了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牺牲在武汉;也有人说他参加的是港九工人大罢工,死在沙面,但都是传闻听说来的,找不到确知人。又,据作者日记,一九二七年五月九日,曾在上海遇到过陈方,当时陈方似乎已随国民革命军进入南京。不过从这篇自传中点明的作者“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 以及“国共分家”的时间和“惨死的样子”看来,也有可能日记所记的是另一人,倒是传闻中有一部分或者大部分是对的。处于《所谓自传也者》已经指出的“言者有罪,动辄得咎”的时代,作者在这里只能隐约地吐露,留下了这个耐人追寻的悬念。但尽管是淡墨疏笔,却透出一股追悼的强烈气流,径向读者扑来。
书塾里“先生的挞伐”,“杀一儆百”的“戒尺”和“教鞭”落在陈方头上的居多,倒是很少光临过作者。但对他来说不仅塾里有严师,放学回家,家里也有位严师,那就是他的母亲。在家里,他却遭到过几回严责。每晚母亲必须索查他的红字纸,而这位严师不识字,只能看看、数数有几个字是受老师画圈奖励的。有一次 ,他心里很有点不服气,查完红字纸,他又拿出书本来塞给母亲,自己背转身,表示要背诵当天的课业给她听。这明明是奚落母亲没有文化,多管事,实际上是种拒绝检查的消极方式。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骂,还将挨揍,幸亏他机灵,一头钻进老祖母的怀里才免去了。这场“管束与反管束的斗争”并没有使一心望子成龙的母亲抛弃“严家无败子”的信条。这时候,他的二哥也还在故乡的书塾上学,过了几天,发生了二哥瞒着家里,贪玩逃学的事。这回,母亲可真下了“狠心”,拿出砧板、菜刀,一手揪来二哥,一手操刀剁板,剁得咚咚响,声色俱厉地要宰了不肯读书的儿子。并喝令他在刀旁跪下,说是包庇不揭同罪!他急忙大声向老祖母呼救,而老祖母好像事先和母亲串通好的,早已躲到别处去了。从此,两兄弟就再也不敢了!
内外严师的管束,读书好学的习惯是养成了,而他的少年个性也被压抑得越来越沉默孤僻了。
两年的“蒙馆”之后,他进入了春江书院。这个书院,据《富阳县志》记载,原由历任县令所谓“捐廉俸”、“劝输助”和拨了部分公地、公款建办起来的,属于公办性质。虽创办得很早,而因“司事不得其人”,办办停停,到光绪二十多年以后才巩固下来。作者进入时,书院已具备了相当规模,师资、学生、房舍、院产都属全县之冠。全国性质的“比年岁科试”,富阳县的秀才考试也在这里举行,因而东、西两庑都建立了考棚。书院实际上是高一级的书塾,即所谓“经馆”之属。作者在这里开始接触古典文学,他特别对旧体诗和韵文发生了浓厚兴趣。他的《自述诗》第六首云:“九岁题诗四座惊,阿连少小便聪明。谁知早慧终非福,碌碌瑚琏器不成。”诗后自注:“九岁作韵语,阿母抚余曰:‘此儿早慧,恐非大器’。”指的就是这段时间的事。但终究作了什么样的韵语?是诗还是其它形式的?至今没有发现。从《自述诗》第八首的自注“有诗,不存集中”看来,这些少年时的习作,当初自己也没有保存下来。
不久清廷废科举,办学堂的那股新风也吹到了富阳这个小县。一种新事物的出现和登场往往并非那样容易和顺利。在清末,“百日维新”不算,慈禧太后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下令从明年起废八股取士,改办学堂的。经过各省层层反对、拖延,下达到富阳,据《县志》记载,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乙巳八月才“奉谕停止科举,春江书院改为富阳县学堂”。而当时的富阳,反对洋学堂,看不惯新学的顽固派、老学究果然不少。他们认为八股应试毕竟是正路,学堂,充其量不过是“讲艺”,舍本求末,说穿了是出卖灵魂给鬼子。像编成于同年(1905年)十月的《富阳县志》的纂修者们,面对着刚于两个月前接到的这道改办学堂的上谕,实在情难自制,就让声声抱怨残留在《县志》上:“逮自迩年人心厌故,视庠序为具文而书院设,目书院为顽固而学堂兴。”他们连书院都看不大顺眼。又说:“未有舍中国之书不读而能治中国之天下者!”(均见卷十三·书院)当然,更不用说读英文的洋学堂了。因此,又经过县里的一番议论、拖延,到光绪三十二年初,春江书院才正式改建成富阳县高等小学堂。作者和书院的大部分学生便在这时进了学堂。学堂比起书院来确实新了,或者如当时所谓的“洋”(这是个滋味不那么好的字眼)了。不仅撤考棚,造“洋房”,学生一律穿制服等等,给人以面目一新之感。内部的学习课程也增加了英文、算学、地理、图画及体操等崭新课目,以及配合新课程增加了不少的新式老师。办这样的新式学堂,读比较有用的书毕竟是时代的潮流,是大势之所趋。不久,不仅一般的乡下人,城里人“崇拜、惊异”,“学堂生”自鸣得意,如自传中所说那样,而且反对派也不得不让自己的子弟上洋学堂来读书了。旧书院原有一些好不容易中过秀才,准备再考举人,又博得官费伙食待遇,而来继续学习的所谓“廪膳生”,都已是中、壮年人了,有的还已经有二三个子女了,因为原来是按经、书进程分别段序的,现在则按新式课程而编排年级,就不得不与作者那样的十一二岁的小同学同班了。他们比起顽固派来毕竟属于“识时务者”流,因为他们已经感到今后功名的依靠,惟有接受新学,读学堂书之一途。因此,尽管一肚子抱屈,两眼里瞧不起毛头小同学,也只好将就同班。而假日回家,走回乡下去的时候,则就要换上“长袍马褂”,重现其昔日威风了。
作者十三岁的冬春,因成绩优异而跳班升级,又因连升之荣而非皮鞋不足以显威。这两件事,似乎曾一度轰动了这个小城,当地有些老年人一直到后来还记得。这时候,随着他的学业日深,他的母亲再也没有红字纸可查了,早已从家庭的兼职严师完全恢复到慈母本色了。在这位母亲的身上,“严”正是“慈”的特殊形态。严慈合一,不仅充满着母亲对于幼子的分外宠爱,而且浓缩着寡母对于孤儿的特别操心。这双皮鞋的要求,在这位母亲的眼里,说什么也是合理的,简直天经地义!这正是全家经济最困难的年代,最后赊欠不成,她没有哭,还是收拾了一大包旧衣服想上当铺去押钱来满足儿子的“合理”要求,直到儿子一定不要了,母亲才真的伤心地哭了。她是为伤了儿子的心而伤心的,是为自己的无能而哭的啊!当地老年人后来谈起这件事来,大概体谅到母亲的这层心思吧,都没有责备儿子,只是叹息终于买不成皮鞋而伤了这位可敬的母亲的心!
皮鞋风波,促使他发奋读书,有人说他一生读了将近三万册中外书籍;也使他下意识只和贫苦同学相往来,并且养成了穿青衫布鞋的习惯。后来有不少写他的《访问记》、《印象记》,都说他的衣着质朴,出人意外。但青衫所包裹着的,不是一颗自惭贫贱的心,而是一身愤世嫉俗的傲骨。在他学习于高等小学堂的整段时期中,直至他成为著名作家以后,这种傲骨,对为富不仁的巨贾资本家的仇视,还是像放射体那样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一九二一年夏天就有过一次强烈的“辐射”:有一天晚上,他和郭沫若同到出版创造社刊物的泰东书局去,受到老板的奚落。他们“立即由书局退出,在四马路上接连饮了三家酒店……”,回来时,“在那平滑如砥的静安寺路上,时有兜风汽车飞驰而过。达夫曾突然跑向街心,向着一辆飞来的汽车,以手指比成手枪的形式,大呼着:‘我要枪毙你们这些资本家!’”(见郭沫若《论郁达夫》)他甚至“怪癖”到仇视金钱。在他的日记和小说中曾不止一次地出现过把钞票垫在鞋底里,以示报复。一九三六年,他在福州,一次领到薪水,回寓后就把钞票尽数抛散在地板上,来回践踏以泄愤。事被次日邀他去“福龙泉”洗温泉浴的孙问西、陈觉民两位先生得知,传为奇闻;更被当日寓所的房东太太看作“神经病”发作了!
在高等小学堂里,他初次听到了反对帝制,反对民族压迫,革新图强等等革命思想,无异忽然见了天外还有一个新的广阔天地!传播这些新思想的“几位看报的教员”中,一位便是李问渠。他的诗和经、史、子学都很有造诣,特别难得的是能化古为今,接受新思想,是当时高等小学堂的著名教师之一。作者和许多富阳的学人都受过他的熏陶,如后来成为富阳的著名教育家的蒋伯潜就是他的亲炙弟子。另一位叫王沛文(字子明),富阳乡下的上官深里人,考取过秀才,后又毕业于两级师范学堂。从最近新发现的一首作者的佚诗《寄王子明业师居富阳》,就不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