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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她那双脚,实在不由人不爱。她已经有二十多岁了,而那双肥小的脚,还同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脚一样。我也曾为她穿过丝袜,所以她那双肥嫩皙白,脚尖很细,后跟很厚的肉脚,时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从这一双脚,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譬如在吃饭的时候,我一见了粉白糯润的香稻米饭,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上去。“万一这碗里,”我想,“万一这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种奇怪的痒痛。假如她横躺着身体,把这一双肉脚伸出来任我咀吮的时候,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或者转起身来,也许狠命的在头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一碗。
象这样活泼放达的老二,象这样柔顺蠢笨的我,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在半年里发生出来的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况我当时,还未满二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对于将来的希望,也还很有自负心哩!
当在陈家起坐室里说笑话的时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们说起过:“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着袜,并且还可以做你的出气洞,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岂不很好么?”老二听到这些话,总老是笑着,对我斜视一眼说:“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会侍候人。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这样的笑谈之后,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要一个人跑到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马路市政厅听音乐出来。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们大姐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我们走到一家酒馆的门口,忽而吹来了两阵冷风。这时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晚秋的时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颤抖着说:“老二,我们上去吃一点热的东西再回去吧!”她也笑了一笑说:“去吃点热酒吧!”我在酒楼上吃了两杯热酒之后,把平时的那一种木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看见空洞的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就挨近了她的身边对她媚视着,一边发着颤声,一句一逗的对她说:“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她举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含着播弄人的微笑,回问我说:“长在一块便怎么啦?”我大了胆,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一个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个嘴巴。楼下的伙计,听了拍的这一声大响声,就急忙的跑了上来,问我们:“还要什么酒菜?”我忍着眼泪,还是微微地笑着对伙计说:“不要了,打手巾来!”等到伙计下去的时候,她仍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说:“李先生,不要这样!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情,我还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把这事当作了一场笑话,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压住了。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行为动作,旁人大约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虽则是一个很沉郁,脾气很特别,平时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子,对我与老二中间的事情,有时却很出力的在为我们拉拢。有时见了老二那一种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难堪的动作,也着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极婉曲周到地说出话来非难过老二。而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当这些时候心里头非但不感谢老三,还要以为她是多事,出来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动。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姐妹,对门而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
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当沉闷的时候,邀我去吃饭,邀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欢,常和老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而这一个老三,今天却突然的在这个南方的港市里,在这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
想到了这里,我手里拿着的那枝纸烟,已经烧剩了半寸的灰烬,面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送了上来。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终于一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苏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姐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
然而于不知不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谁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大,实在也是很小,两个浪人,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想了一夜,到天色有点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经过的时候,方才昏昏地睡着。也不知睡了几久,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叩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一看,夜来的细雨,已经晴了,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黄黄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了一声:“进来!”而那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开,我才觉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房门却慢慢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一点儿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
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脸,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
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盖在额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的大眼。本来是长方的脸,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子。
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身体缩矮了吧,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
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
“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
“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
“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哪一回?”
“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漱口洗脸。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
“李先生!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老爱吸这些纸烟。”
“老三!”
“…………”
“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来。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来了。”
“李先生,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
“仿佛还有一点记得。”
“你的情义真好!”
“谁说不好来着!”
“老二真有福分!”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个月,听说还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还是那一个样子,仍复在民德里。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吓!”
“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华侨姓陆吧。老三,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呢?”
“象我这样的人,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是做了一个怪梦。”
“这梦好么?”
“又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
“什么叫结婚呀。我不过当了一个礼物,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姐夫的礼物。”
“老三!”
“…………”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
“谁知道他,害人的。”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衣服换好,手脸洗毕的时候,我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一枝烟卷,在她的对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下沉的双眼,口角的深纹,和两颊的苍白,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我知道她在追怀往事,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钟烟。她忽而站起来说:“我要去了!”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
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
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候,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十几天的时候,我的头脑心思,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兴奋,这大约是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起了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拚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紫色。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象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跑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拦住。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的筋肉的紧张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夹斗篷的围抱住她,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饭去吧!”
她虽是不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房门,就放开了手。由她走在前头,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们两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