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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葬人手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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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的未亡人。我匆匆忙忙,全是为了她,因为她还会哭泣,还会在意,还会祈祷,而且,还会付我的帐单。
  米罗去世所在的医院是一流的。每扇门上都有标志,说明这是哪个部门,哪个科室,其分类和人体各部分的机能密切相关。我原以为,这些词总合起来,应是表明“人类状态”的意思,其实不然。米罗的遗体放在地下室,位于“收发室”和“洗衣房”之间。米罗如果还能喜欢什么,他会喜欢这样的位置。米罗所在的房间叫做“病理室”。
  对于死,医学和技术用语总是强调“失调”。
  所以,我们总是死于各种机能障碍、机能不全、机能紊乱、机能衰退、机能异常、机能停止,直到最后“完事”。这些病或是慢性的,或是突发的。死亡证明书上的语言一向软弱无力,米罗的死亡就被说成是“心肺功能衰退”。同样,哀痛中的霍恩斯比太太,会被形容为“垮了”、“毁了”、“散了架子”,仿佛她身体上真出了什么结构性的毛病。这就等于说,死和悲痛并非万物神圣秩序的一部分,米罗的过世和他的未亡人的哀泣,都是,或者应当归类为,一种难堪。对于霍恩斯比太太,“举止适当”意味着表现坚强,经得起狂风暴雨,好给孩子一个榜样。这方面,我们有热心的药剂师可以慷慨相助。至于米罗嘛,当然了,举止适当的意思大概就是,他回到楼上,咬牙坚持,让心电图仪呀脉波仪呀一概“嘟嘟嘟”地尖叫不停。
  但米罗此刻却身处楼下,在“收发室”和“洗衣房”之间,安放在不锈钢抽屉里,用白塑料布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而且,由于米罗脑袋小,肩膀宽,肚皮大,双腿消瘦,脚胫上又系了个标识牌,垂下一条白线,他看上去像一颗大得吓人的精子。
  我签字把米罗领走,一度曾经想到,米罗对这些是不是很在意。但现在我们知道,他不在意,因为死者一无所求。
  回到殡仪馆,在楼上的涂油间,在标着“非请莫入”字样的门后,米罗霍恩斯比躺在瓷桌上,沐浴在明亮的灯光里。解开裹布,扳直身体,米罗多少恢复了一点他的本来面目——双目圆睁,嘴巴大张,恍如重返人世。我替他刮脸,合上他的眼睑和嘴巴。我们把这一步叫“整容”。有些“容”,如眼睛和嘴巴,永远也不会恢复生前的样子:开开合合忙个不停,专注于某事,露出某种表情,告诉我们这事那事。在死亡中,它们告诉我们的,是它们从此再不会有所作为了。最后处理的细节是米罗的手,一只交握着另一只,安放在腹部,摆出轻松、安详和休息的姿态。
  这双手从此不必在忙碌。
  摆姿势前,我为他净手。
  几年前妻子搬走时,留下孩子,也留下了一堆没洗的脏衣服。妻子弃我而去在镇上是件大新闻。洗衣房是人们说东道西的好地方。当时虽然议论甚多,却没人知道如何安慰我。我想,他们也是无能为力啊。为了弥补,他们送来蒸锅和炖牛肉,带我的孩子出去看电影,划船,请他们住在附近的妹妹来看望我。米罗所做的,就是一周两次派洗衣店的车来,帮我处理换洗衣服,这样做了两个月,直到我请到管家。米罗每天早晨来,带走五大包脏衣服,中午时候,再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地送回。我从未要求他这么做。说来我和他并不熟,从没去过他家,或光顾他的洗衣店,他太太也不认识我太太。他的孩子太大,和
  我的孩子玩不到一块。
  新管家安顿下来以后,我去向米罗道谢,并交付欠帐。米罗的收据上详细开列了清洗和烘干的次数和数量,消耗了多少洗涤剂、漂白粉和柔软剂。全部算下来,我估计要六十元。我对米罗说,取衣服,送衣服,熨烫、折叠、分类,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和孩子们,让我们有干净的衣服穿,干净的毛巾和床单可用,这笔钱该怎么算。米罗闻言一笑:“别放在心上。一只手洗另一只手,谁跟谁呢?”
  我先是让米罗的右手压在左手上,然后反过来,然后再反过去。后来我想通了:这无关紧要啊。不管怎么放,一只手洗另一只手,分什么彼此呢。
  涂油大约花了我两小时。
  做完这件工作天已大亮。
  每个星期一的早晨,恩斯特富勒都要来我办公室。他在朝鲜受过伤,据说相当严重,但伤在何处,本地却无人知晓。恩斯特富勒走路不瘸,没有缺胳膊断腿,人们都以为,他准是在朝鲜看见什么受了刺激,变得有点头脑简单,偶尔还会犯迷糊,倒不是什么大毛病。他一天到晚散步没完,有时会突然停步,面对路边的杂物沉思不已,或是看着地上的瓶盖和口香糖纸发呆。恩斯特富勒笑起来有点神经质,握手时手又凉又硬。他头带棒球帽,架着厚眼镜,每周日晚上必去超级市场,把收款台旁边架子上所有花里胡哨的小报各买一份。这类小报的头版标题,通常离不开暹罗双胞胎、电影明星和飞碟那一套。恩斯特读东西奇快,
  是个数学天才。但由于受伤,他一直不工作,也从没去申请一份工作。到周一上午,恩斯特会把一叠剪报带给我看,内容不外是“体重六百零一磅的男子跌破棺材掉落地面——场面混乱”,“为艾尔维斯涂抹遗体的殡仪员声称,这位超级歌星是永生不死的”。
  米罗霍恩斯比去世的这个周一早晨,恩斯特送来的剪报上说,英格兰东部某个地方,一坛骨灰发出呻吟和咕哝声,有时还吹口哨,估计它不久就要说话了。科学家做了好几次试验,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骨灰主人是个男子,死后留下九个孩子,没有任何财产。他的未亡人信誓旦旦地说,她那贫困潦倒的丈夫是想告诉她奖券的中奖号码。她说:“杰基不会让我们一点希望没有就甩手离开的。他爱家人胜过一切。”报上登出了寡妇和骨灰坛子在一起的照片,那是生者和死者,肉身和金属,维克多唱机和著名的维克多广告小狗的合影。寡妇站在坛子边,侧耳倾听。


生死如梦(4)


  我们永远在等待。
  等待一句动听的话,一组中奖号码。等待从死去的亲人那里传来的他们仍然在挂念我们的消息。每当他们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事,从坟墓中起来,从棺柩中掉下来,在梦中同我们说话,我们都为之欢欣鼓舞。是啊,我们真的感到快乐,仿佛他们仍然关心,仍然有自己日常生活安排,一句话,仿佛他们还活着。
  然而,为人熟知的不幸的事实却是,他们大多数人只会老老实实躺在棺材里,长年累月做个死人。他们的骨灰瓮,他们的坟墓,绝对不会弄出声音。他们的理念和安魂曲,他们的墓碑和追思弥撒,既不会帮助、也不会阻碍他们进入天堂。他们生命的意义和对他们生命的回忆,属于活着的人,一如他们的葬礼。不管死者现在变成了什么,他们只存在于生者的信念之中。
  时值严冬,大地冰封,我们先得把墓地烧热,才能让教堂司事开锄破土。米罗是周三下葬的。值得感恩的是,安放在冻土之下橡木棺中的那具躯体,已不再是米罗。米罗变成了他自己的理念,永久的第三人称和过去时态,米罗变成了他太太寝食难安的根由。我们在常见到他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他,我们习惯于他在我们中间,现在这习惯破灭了。他成了我们的幻肢,那只已经失去、我们却以为它依然存在的相依为命的手。


基督的右手(1)


  我的童年平淡无奇。母亲视孩子如珍宝,父亲却总是忧心忡忡。在他看来,危险无处不在,灾难随时发生。它们就像念着我们名字的幽灵,徘徊在周围,等待父母万一疏忽的一瞬间,把我们席卷而去。甚至在最单纯无害的事情中,父亲也能看到危险。橄榄球赛使他想到撞裂的脾脏;每家后院的游泳池,使他想到淹死人;擦伤使他想到破伤风,蹦蹦床使他想到胫骨折断;而每一个小疹子或虫子的叮咬,都使他想到致命的水痘或高烧。
  原因还是殡葬。
  作为殡仪员,他习惯了意外和看似不可能的伤害。他学会了担惊受怕。
  母亲把大事托付给上帝。她最喜欢对我们说,“原先计划”只生一个孩子,结果生了九个,多出来的,都是上帝的礼物——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原因她自己明白——因此还得靠上帝来保佑。我敢肯定,她坚信,上帝的守护天使就翱翔在我们身边,保护我们免受伤害。
  可是父亲却从那些婴儿、幼童和少男少女的遗体上,看到了上帝依照自然法则存在并依从自然法则的明证,不管这法则是何等残酷。孩子们因为重力、因为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原理,因为自然的选择而夭亡。车祸、麻疹、插在烤面包机里的刀、家用毒剂、实弹的枪、绑架犯、连环杀手、阑尾炎、蜂蜇、卡喉的硬糖、未得到治疗的哮吼病,凡此等等,他目睹了太多的事例,全是上帝无意干预自然秩序的例证,除了飓风、陨石和其他自然灾害,最残酷的一项,就是儿童们遭受的那些异乎寻常的劫难。
  唯其如此,每当我和兄弟姐妹们请求去某个地方玩这玩那时,父亲总是脱口而出:“不行!”他刚刚埋葬了一个孩子,正是因为这个才惨遭不幸的。
  那些男孩子有的死于打棒球没戴头盔,有的死于钓鱼没穿救生衣,或是吃了陌生人给的糖果。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天天长大,导致那些孩子死伤的行为也越来越成人化。他们不再死于意外或自然的灾变,不知不觉间,他们越来越多地死于人际关系。儿童被雷击的故事逐渐让位于失恋自杀,让位于少年人因开飞车、酗酒和吸毒而丧生,以及数不清的只是因为不小心而导致的死亡,一句话,他们不该在“错误的时间置身于错误的地点”。
  母亲对祈祷的力量和自己的爱护能力深信不疑,对于父亲的禁阻常加以否决。“哦,埃德,”晚餐上她会这么反驳:“由他们去吧!他们不能老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啊。”有一次,我想去对街一个朋友家过夜,父亲不同意,母亲不客气地说,“别犯傻了,埃德。你是不是要说,你刚安葬了一个因为在吉米谢洛克家过夜而完蛋的倒霉家伙?”
  父亲从不把母亲的干预当作顶撞,而是看成这个疯狂世界里的理性声音。也就是说,母亲以其坚定的信仰战胜了他的忧虑。每当母亲拿出有力的证据反驳他时,他的反应就像醉汉接过一杯凉水或热咖啡,嘴里嘟囔着:“谢了,正需要呢。”
  然而他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亦非毫无道理。就算是郊区那些备受宠爱、备受呵护的孩子,谁也不能担保不出事。社区里少不了疯狗,能传染疟疾的蚊子,和冒充邮差与教师的歹徒。日常经验告诉他,最糟糕的事随时可能发生。在父亲看来,就连蝴蝶也难逃嫌疑。
  所以,当母亲做完祈祷,像个上帝的孩子一样安然入睡,父亲却一直警觉着,提防着,电话和收音机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准备随时接听殡仪馆半夜打来的电话,和监听打给警察局和消防队的求救电话。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一天早晨他不是守候在床前等我们醒来,没有一个夜晚不是直等到我们回家才回房就寝。这一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十九岁。
  每天早晨,他都能从收音机里听到昨夜发生的不幸事件的消息,每天晚上,他都要带回葬礼上的悲伤故事。我们的早餐和晚餐,话题中总少不了新寡的未亡人,伤心的、承受不了痛苦而垮掉的、丧失了亲人的可怜人,包括因痛失孩子而终生痛苦的父母们。每当此时,母亲眨眨眼,针对他的担心说出一番道理,最终我们仍能获准去打棒球、露营,独自去钓鱼、开车、约会、滑雪、开支票帐户以及冒其他人生发展中不可避免的风险。母亲的信心就这样抹平了由父亲的恐惧树立在我们面前的高山。
  她的口头禅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
  有一次,母亲甚至成功地为我哥哥丹争取到玩射豆枪的权利。丹立马戴上头盔,穿上皮夹克,全副武装,威风凛凛,让他的弟弟妹妹们在伊顿公园跑,他在后面边追边打,练枪法。如今丹已是陆军上校,我们呢,至今不敢摸真枪。
  母亲这样的态度,绝非漠不关心。生死事大,她一概托付给上天,从而得以把精力用在日常生活中,保证我们健康成长。她关心的是“性格”、“正直”、“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和“我们灵魂的赎救”。她相信,上帝把她孩子的灵魂交由她亲自负责,她的天堂靠的是我们的良好品行。对此她从不讳言,这在今天,要算相当偏激的观念。
  对于父亲来说,我们做什么,我们成为什么人,取决于人生的脆弱本性。我们生来似乎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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