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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陈旭一起去食堂打饭(锅灶还没安上,从杭州带来的那只电炉,早让保卫干事收缴了去)。走过井房前头溜滑的冰坡,她亲亲热热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同陈旭一起去出工,经过那些站在房前道口等着看她的人跟前,倒如女皇一般傲慢地扬起了头,又故意地摘了口罩,好让她们看得更真亮些,双脚咔咔踩着雪地,踩出高昂的节奏。心里一种积蓄已久的什么东西,如高压油井,要迸涌喷发出来。好像并不是为了结婚本身。为了什么呢?她说不出……
第四天傍晚,他们在食堂吃完饭回来,刚进屋点上油灯,陈旭正准备生炉子,门忽然被拽开了,寒风卷着一股酒味扑来,刘老狠抄着手,弓身走进来。
“瞧瞧啦,过得咋样?”他低声嚷嚷。昏暗的油灯下,平日总绷紧的脸显得和气了许多,他揉揉那总是发红的眼睛,屋里屋外转了转,最后在炕沿上坐下,往里缩缩身子,双腿一蜷,两只大棉鞋底,各自在对面的脸脖下藏好了。又掏出一只黑袋袋,一条白纸,用两个手指,夹起一撮烟末子,斜放在那白纸条上,放嘴边用口水舔舔,手指一碾,那白纸条风车似的嗤啦嗤啦地旋转,眨眼间就卷成了一只细长的喇叭。
“小陈儿,”他一边说一边咬断那喇叭的小尾巴,呸地往地上一吐,划着火柴,吧吧地吸了一口。表情很庄严,又咳一声,说,“写了报告来,我给你俩批个灯泡吧。”
肖潇和陈旭都愣住了。
批个灯泡?灯泡?是真的?灯泡实在比结婚登记还重要,农场没有一个走廊、一个厕所有灯。灯泡厂的工人都去蹲小号了不成?刘老狠,灯的事归你管,你不骗人吧?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
“哦,有擀面杖没有?”他又问一句。
肖潇摇头。
“面板呢?锅盖呢?水缸呢?土篮子呢?……”
水壶、菜刀、锅铲、碗勺、大米、豆油……啥啥也没有。搬进来之前,怎么就什么也没想到呢?
刘老狠把烟头甩到墙根,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跳下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说:
“安下家,就好好过日子吧,回头我同老余老孙说说,愿在咱这疙瘩留下,是好事儿。往后,就是咱这疙瘩人了,不过……”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指指火墙炉子:
“就这玩意儿,可得留神,不怕冻死,就怕熏死,赶明儿我找瓦匠给抹抹棚……”
他十分满意地走了。
刘老狠以自己的理解力,出人意料的痛快,真心诚意地接受、承认了这一事实。他不但没有斥责他们,啊,他是说——只要瞧得上这疙瘩人,愿在这疙瘩呆,他刘老狠,稀罕哩!
第二天,陈旭真的领到了一只25瓦的灯泡。
这天肖潇收工回家,老远望见家属区最后一排茅草房七个窗户的亮光连成了一片。最初她有点困惑,她寻不到往日自己家那黑洞洞的窗口了。像个盲人突然恢复了视力,第一个不认识的人,是自己。
她拉开门,里屋的中央亮堂堂地悬着一只电灯,瞧一眼灯,炕上落满金灰色的甲虫,壳上光芒四射。她眯起眼,觉得小屋变陌生了。她突然意识到从她搬进来那天开始,小屋的黑暗中就躲藏一种似乎不可告人的耻辱,使她的快乐更多地蒙盖了苦涩的阴影。而突然,它微笑了,笑得理直气壮,笑得一目了然。灯光闪烁、眨动起来了,在它坦然明白的笑容里,这个小屋突然变得合乎情理,变得热情好客了。
她看见炕沿上坐满了人。嗬,连队的南方知青都来了,炕里的铺盖卷上也坐满了人。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
陈旭朝炕上努努嘴。
那儿有一只小炕桌,没上漆,“腿”上露出几个疤。桌面凹凸不平,在凹进去的地方,撒上了一些糖果,屋里烟雾腾腾。
“大家庆祝庆祝。”泡泡儿俨然一副主持人的模样,“这只小炕桌是我们几个人的一点意思。”
“哪来的?”她问。一定是从哪偷来的。很可疑,好像原是一只镜框、一只锅盖。何必问呢?
“废物利用,嘿嘿。”泡泡儿拍胸口。
这是她收到的唯一礼物,也是屋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实在就是几块木板钉在了一起而已。蒙上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底下可以放一幅画,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放什么呢?鲁迅?白毛女?其实不打扮也很好,更朴实无华,同这小屋斑驳的墙、粗糙的天棚,很协调。嗯,还有点农家风味。她伸出手去摸摸桌面,它竟然咯噔噔摇晃起来。
“用来吃老酒蛮好。”陈旭偏着头看它,“还没吃就醉了。”
她喜欢它。她终于有一张桌子了。到北大荒一年半来,她第一次有一张自己的桌子。她再不用在箱盖上、炕沿上写日记了,可以把腿舒舒服服地伸进桌子底下去,想伸多久就伸多久……
“等过两天再去弄个锅盖来。”泡泡儿说。
“墙壁上顶好贴张图画。小卖店有卖的,李铁梅、红色娘子……”
“难看死了。”
“总比没有好。”
“火墙上挂根绳子好晾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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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十五(4)
“烤鞋垫。”
“还是结婚好,半导体想听到几点,就听到几点钟。”
“闹钟有没有?当心迟到。”
“外头有喇叭。”
“陈旭,以后我们要到这里来烧东西吃的噢?”
“我们帮你去偷柴,柴禾垛有的是。”
“我妈妈寄来糯米,我们来烧糯米饭……”
“哎,新娘子,想啥?来,一鞠躬……”
肖潇把散乱的目光收起来,漠然笑了笑。她应该尽量使自己高兴。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轻松,也不那么快活。她好像在惦记什么。有两个人,没到这儿来过。一个是邹思竹,另一个,是郭春莓。
“郭春莓,又出去讲用了吗?”她问。
“去寻猪了。一只小花猪不见了,她夜饭也没吃……”
她低下头……是的,郭春莓找猪去了。而她……
炉子在轰鸣。屋角的霜花开始融化,顺墙淌水。啪!一团泥巴掉在炕上,是天花板上的泥灰,房子也会融化吗?坍塌吗?像一团霜,一个泥塑,会在阳光下、在水里,悄悄隐去;更像一个梦,那么逼真,又那么可疑。她脱了棉袄靠在火墙上,火烫的砖墙透过毛衣烘烤着她的后背。她觉得自己好像会被这电流似的热气一点点烤干,她欠起身子,脊背根本就麻木不仁。灯很亮,小屋里的人和自己,比任何一天都更显得真实,然而她却有些迷茫,有些……她离她梦中的理想,究竟是远了,还是近了?怎么走进了这样一间低矮破旧的茅屋?
有人敲门,她走出去,分场的通讯员站在门口,递进来一张纸条,没好气地嚷嚷:
“余指导让你们明天去场部登记!”
那是一张介绍信。借着里屋的光亮,她看见上面写着:陈旭:男,二十四岁;肖潇,女,二十岁。
她把那张纸看了几遍,凝望着黑黢黢的窗外,眼里蓦地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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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十六(1)
从地球遥远的北极呼啸而来的风,途经寒冷、蛮荒的西伯利亚原野,变得更加气势汹汹。它咆哮着席卷过酣眠的黑龙江,掀起愤怒的雪暴,恣意敲击着三江平原上摇摇欲坠的电线杆,逼它唱出怆怆悲歌,那游丝般的弦,在雪雾中颤动,似已断裂过一千次,却又一千次从弥天雾障中钻出来……
时而有一片巨大的雪幕,裹挟着沙粒般的粉末,像包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祸心、忍耐已久的复仇,疯狂地旋转,轻而易举地涂抹去长蛇般的公路,将远近的村庄田野,一古脑儿遮蔽起来。一瞬间天昏地暗,天地难分——那雪骑着风,执着雪亮的长矛,横着扫来,漫天的白马银缨,不见了天;那抖着浑身长毛的白马,又一气儿蹿出几里地去,腾空折着跟头,满地茫茫白毛飞舞,不见了地。
大烟泡!威严而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
它来了,带来冬的残忍与恐怖。
它来的时候,将太阳和月亮,都顺手装在了它的衣袋里。它一路走去,摧枯拉朽,无孔不入。万物匍匐在它的脚下,瑟瑟发抖,顶礼膜拜。它破坏了,便满足;它践踏了,便窃喜。它走的时候,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也留下掩埋在风雪中路人的尸骨……
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菜地那个二劳改说过,那时年年冬天有冻死的人,四月开化时瞪着一双笑嘻嘻的白眼从道边沟里钻出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它只是用它冰冷而坚硬的爪子,搔着那简陋农舍破旧的木门,在未能封严的门缝上,锉下些干燥的雪粉,嗷嗷地叹息。
它被人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屋。
小屋里的人,似乎完全不为这风雪之声所惊扰、所烦恼,而只是一心一意地偎依在一起。昏暗的油灯下,一只粗糙的大手,一只纤细的小手,捧着同一本书的两角。
有了灯泡也并不就有了光明。这一段日子,几乎天天晚上停电。好像用的是太阳能,吃中饭时,灯泡倒会莫名其妙地亮起来。
他们在油灯下读《 野草 》,读《 青年近卫军 》。灯光昏暗,看不清书上的字。如果凑近些,额前翘起的头发丝便会哧——的一下烧着,冒出一股糊焦味。不知为什么,肖潇固执地认为必须也读《 共产党宣言 》。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肖潇念道,食指在书页上滑行。“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她放下书,睁圆了眼,问:“什么叫联合体?”
“取消国家嘛。”
“没有国家,人可以随便出国了吧?”
“没有国还出啥个国呢!”他笑笑,按住她的鼻尖,“这里主要是指没有压迫。”
“没有压迫,人就完全获得自由了?”
“可以这样说。”他打了一个呵欠,“一部分人压迫另一部分人,压迫者自己也不自由,也受被压迫者的制约,地球上人与人之间都能平等,人类社会才自由合理。算了,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
如果让她自由发展,她一定当一个诗人,或是画家……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哎,封建的社会主义?没听说过哩,是不是同社会帝国主义一样,是社会封建主义呢?”
她津津有味地问,却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她转过身去,发现陈旭舒舒服服靠在火墙上,睡着了,微微地打鼾,棉袄前襟敞开着,一只手还在她的腰上。
她放下书,去拽他的棉袄,房间的温度,不穿棉袄冷,穿棉袄又热。她抬他的胳膊,一阵响,露出一本书的角,压在他身下。她拿起来看,是一本破得没有封面的旧书,竖排本,瞄了几眼,好像是本外国小说。她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他累了。连队的男劳力,连日脱谷大会战。一刮大烟泡,挑叉子就要付出成倍的力气。不,他是不喜欢读刚才她念的那本书,不喜欢,喜欢的话他不会打呵欠。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那么什么是有用的呢?他读一本借来的《 斯巴达克思 》,一口气读到天亮全读完。不,他是累了,灯也太暗,怕冷似的蜷缩哆嗦。
她看看表,其实还只有八点半。
天黑许久了,久得好像已经过了半夜。天黑得好早,太阳好像刚刚走了一半路,忽然想起家里忘了锁门,又急急忙忙回转了。长夜里只让人看见一个没头没尾的冬天,黑黢黢……
他们暂时还没有多少家务。在食堂吃饭,一则无柴米油盐,二则无锅盖。她有了家才第一回知道,锅盖比锅还要紧。泡泡儿真的弄来个木盖盖,不知是哪的缸盖桶盖,二指宽的缝,贴大饼子,炕灶冒烟,锅上冒气,留一半漏一半,那饼子也是生一半熟一半,决不苟且。其实肖潇是打心眼里爱贴大饼子的,和上苞米面,在炕头发一发,不用怎样技术地搓揉,锅里添上点水烧热了,把半湿的黄泥球,在掌心里团一团,压扁了,啪地甩在锅沿上,粘住了,便是成功。滑下来,也是乐趣。捞上来,再甩一回,像是做个什么游戏,好玩得要命。中学时过元旦便有这样的游艺会,前两年在杭州,她还顶顶喜欢上街贴大字报。傍晚收工回来,陈旭问:“吃什么?”她便赶紧说:“贴大饼子。”尽管半生不熟,那焦黄的嘎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