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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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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埋下头,拼命地挖菜。

  那声者说,她宁离娘一世,不愿离党一秒;

  那声音说,她要永挑重担,消灭帝修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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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七(4)     

  那声者说,她和“活命哲学”斗,斗私斗到死;

  那声音说,为革命大养其猪,她要把血流尽、汗流干……

  一阵冷风,肖潇打了个寒噤。

  她也在发展养猪事业,为谁?不过,在水里游泳是多么痛快呀!小鸭说,让水淹没你的头,往水底一钻,多么痛快呀!她也在发展养猪事业,为谁?

  篮子里的野菜浓郁又苦涩的气息,撩拨起她心上一种难言的惆怅。几丝内疚,几丝惭愧,几丝怨恨,回荡在苍茫的暮色里。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不求上进了?堕落了?庸俗?自私?软弱?……你完了!

  她跌坐在草地上。篮子猛地翻扣过来,野菜撒了一地……

  草地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

  她拎着一只花篮来采花。篮子是竹子编的,里头放一本书。

  她坐在山坡上看书。书页上的字其大无比,像墙上的大标语。一会儿翻一页,一会儿就看完了一本,却不知它讲什么。

  书里夹一张书签,是一朵玫瑰花,她闻闻,发现那花没有花心。陈旭走过来,把花儿插在泥里,说:这是蚕豆花,种蚕豆吧。

  她的蚕豆长得快极了,像竹笋,在大风里往上蹿。比向日葵还高。结下香蕉似的大豆荚,里头的蚕豆,像蚕宝宝一样是白的。她问陈旭,陈旭说:这不是蚕豆,是罗汉豆。

  她把罗汉豆吞下去,她想自己大概马上变成罗汉了。罗汉只吃大白菜土豆,她低下头,看见自己变得好胖,肚子像罗汉那样鼓起来,陈旭拍拍她的肚子说:一定是儿子!她有点恶心,哇哇地吐,吐完肚子就瘪下去了。她端着猪食盆去喂猪。

  一只黑花小猪,在砖砌的猪圈里团团转,发出狗一样的叫声。她把苞米粥倒进破脸盆里,那小猪吭吭几口就把粥吃得干干净净,它翘着嘴唇沿四壁又拱又舔,一会儿工夫,把一块砖头吞了下去,真上食!一个包头巾的老大娘说,多给它吃!又倒进一盆粥,一会儿又没了,再加一勺,还是没。她掰开它的嘴,发现那里头黑森森的是个无底洞,任你怎么填也不会满。她不再喂它,让它去吞砖头,它却掀翻了食盆,把砌墙拱得摇摇晃晃;她用一根树枝去抽它的脊背,它竟然咬住了树枝,差点跳出墙来,又嗷嗷地叫,脖子耸一耸,大耳朵呼扇呼扇,好凶。

  这是条狗还是猪呀!她想看看清楚。有人说:这猪卖我吧,能看门。

  陈旭在她耳边嘀咕:这猪肚里长朱砂了,不能随便卖,长朱砂的猪才这么怪。

  她想不起来朱砂是什么,忽然听见广播喇叭里说总场文艺宣传队来演节目了,她刚要往回走,有人叫了她一声。

  大路上走来一个姑娘,飘曳的长辫子,微微扬起的脸,迎着太阳,光彩照人。她觉得她有点像自己,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宣传队的独唱演员郁笛。

  她一闪身躲在了猪圈后头。

  郁笛手里拿着一副竹板,系着红绸子,边走边唱:学大寨一定要往远处瞅,别坐在炕梢看炕头……哎嘿哎嘿呀……

  她用手掩住耳朵,大叫:你唱啥格越剧?真难听。

  郁笛不理她,还唱,唱了好久,总是一个调:哎嘿哎嘿呀——竹板不响了,郁笛说:这是东北二人转。

  那个人呢?她问。明明是一人转。

  不是,是独脚戏。郁笛把一只脚勾起来,像一只站在水里的鹤。也叫单出头。

  她很想跟郁笛学单出头,就跟着郁笛往大架子上爬。上头有云雀在叫,小提琴声从云缝里传来……

  郁笛钻进云缝不见了。她爬上一段阶梯,大架子猛烈摇晃起来,好像要倾斜倒塌。她叫了一声,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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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八(1)     

  华丽丰茂的夏季,踌躇满志地走过旷野。田垄的土圪和树根却把它的光脚板硌得生疼,三叶草和苍耳在烈日下越发刺烫灼人。夏天匆匆走过,撕烂了盛装,脚板上挂满丝丝血痕。夏被熬干了,变成了萎黄的秋。

  收割后的水田,留着一丛丛半尺高的稻茬。初冬的早霜,将稻茬染成一块开花的棉田,银光璀璨。偶有几朵遗忘在田埂上的蒲公英,被风一吹,似凄清的小雪扬扬洒洒,水田的低洼处,看得见一束束干瘪的稻穗,标本似的封存在玻璃般的薄冰下……

  秋也是筋疲力尽。

  工间休息的时候,陈旭坐在稻草堆上抽烟,闷闷地想着心事。

  脱谷还没有开始,这几天的活儿不太累,只是将割下的稻子码垛装车,拉去场院。他喜欢挑叉子这个活儿。狠狠地扎住几个捆,轻轻一抖,甩出去,像甩去了许多不快,浑身轻松。力气用得巧,可省下体力去干家里的活儿。自留地的苞米黄豆倒是收得差不离了,过冬的柴禾还没有备足。路边的蒿草,都竖了捆,有了主,得上水库去割苇子,一来一去二十里地。炕要扒、火墙要掏、北窗要堵死、南窗要溜缝,还有大白菜土豆要下窖、大红萝卜要用沙子埋上……这件没做完,那件已在等着,没完没了,与其说为着猫冬倒不如说是像替自己下葬,万事须料理得齐齐全全……

  他厌烦得很。他知道自己完全是机械而无可奈何地去做那些琐碎又琐碎的家务事。

  平心而论,他对那些事,几乎完全没有兴趣。厌烦发作的时候,他真想把眼前的锅碗瓢盆,通通砸个稀烂。完全是为了让肖潇高兴、让肖潇满意,他才不得不在天亮时迷沌沌地睁眼去自留地;天黑时酸乏乏地上井台挑水。肖潇用起水来像个没龙头的管子,哗啦哗啦,一会儿缸就见了底。她改不掉她那个爱干净的毛病,照样一天洗三遍脸,照样三天擦一遍澡,照样一盆衣服洗得水清清才罢休……肖潇疼他,一个月分场卖一次肉,她总省给他吃,可从来不怜惜他担水。他连条扁担也没有,一只手一个桶,一口气拎到家门口,她笑笑,苍白的脸上浮起两个满足的笑靥,像个漩涡,一闪又不见了。

  他却从心底疼她。夏天时她黑瘦黑瘦,这几个月脸上身上却突然像个发面团似的“胖”起来,胖得暄松,一按一个坑。她总照镜子。他不敢说,那不是胖,是浮肿。妊娠的女人恐怕都是要这样“热胀冷缩”一番的。

  那未知的小生命,也如同一架无声的发动机,驱使着他从地里到家里,奔忙劳碌。为迎接他(她)的到来,他像一只公狐或是雄燕,本能地筑巢猎物。他意识到自己可笑,便惶然又怅然,他实在没有任何思想和物质的准备,在此安居乐业,传宗接代,他原本是为着养息心头的创伤,才躲进这避风遮雨的小窝,在她的温情中汲取活下去的勇气。然而,她把那根救援的绳索扔给他,缚住了他,也缚住了自己。他俘虏了她,也俘虏了自己。两个残兵败将,却在无意中得了一个胜利果实,他得知她怀孕那天,只觉得两眼漆黑,满腹酸水,竟也似有了妊娠反应,恶心得想吐。他不觉得那果实灿烂辉煌,却是一阵恐惧,又一阵悲哀。

  他连自己都没有活好,他没有资格先做父亲。

  肖潇在炕上默默躺了一天,一言不发,被单下那娇小的身躯一阵阵发抖。他抱起她来,抚着她的黑发,她哀哀地望着他,他的心颤颤。那双明澈的眼里一片天真无邪。那分明还是双孩子的眼,却要做个性急的母亲。他明白她的哀求,那面大炕实在误解了他们炽热的情爱。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去了一次佳木斯医院,可是太晚了。大夫说,五十天以上便不能再做那样的手术。大夫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们,既然是头胎,因为啥……

  从夏到秋,肖潇那纤细的身子渐渐变得丰满,夜深人静,他轻轻贴着她的腹部,便能听到微弱而清晰的胎音。一个神秘的脚步声,仿佛从地球深处传来,或是漂洋过海,越过千山万水,在向他走近。那足音叩击着人生的大门,整座茅屋、整个炕面,都似乎为之震撼,为之摇动。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壮丽,一个生命在自己创造着自己,并传递给他无可推卸的责任。他忽地受了感动,在睡意蒙中轻轻抚摸它;在晨光曦微中,悄悄观赏它。那一轮日渐丰盈的圆月,它也会均匀又舒畅地呼吸,在他的怀中微微起伏……

  在他眼里,肖潇因此变得更妩媚动人。

  婚后的生活,应该说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疲劳和苦涩,那温热的火炕却报偿给他许多安慰。长夜如一个操场,给你一次次机会,任你作雄心勃勃的环赛。那些冲刺,那些爆发,无限重复,而总不厌倦。在那疯狂的搏击中,你投掷了你生命的核弹;在那永无休止的征战中,你宣泄了你所有的愿望和激情。你盼望黑夜,黑夜使你魂飞魄散,忘乎所以;你害怕黑夜,黑夜使你变成一头无可救药的猛兽,筋疲力尽地在黎明时酣然死去……

  结婚最初那一段日子,他几乎夜夜不能入睡,肖潇光滑细腻的肌肤和柔顺的发根散发的温馨使他如痴如醉。最初的肖潇羞涩而拘谨,以后的肖潇便温柔而乖巧。她青春的热望被唤醒,她也缱绻缠绵;她情感的烈焰被点燃,她也狂放如火。她从不拒绝他,像一盆娇艳的月季,日日鲜活,日日芬芳。他如同汲取生命的甘露一般渴望她的气息,在那疯狂的瞬间,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地同她合成一体,再也不能分开。那时他总是恶狠狠地大喊:“我要你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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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八(2)     

  这便是那毁灭的代价,实实在在地在母腹中骚动、生长。这便是那爱情的代价,一个不邀自来的盲目的生命……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天空恬静无云,蓝色的地平线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他选择的稻垛不错,背风又背人,他摸出一支烟,套在未灭的烟蒂上。

  肖潇不喜欢他抽烟。

  他却喜欢抽烟,他说不出自己除此还喜欢什么。

  他知道自己喜欢抽烟,不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热辣辣的烟味,像针灸一样刺激他的咽喉、肺腑和大脑,使他兴奋又麻醉。而且因为他喜欢那黄褐色的烟末在火星中变得焦黑,黑灰中散出白色的烟雾,如云一般,在空中渐渐飘散,飘得无影无踪,而其间的真谛却吸入胸间,化作精气,在五脏内盘旋……刘邦、李世民、凯撒大帝、彼得大帝……如今虽已灰飞烟灭,那宏图大业、丰功伟绩,却永世长存,万古不朽……

  有人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衣服上传来一股樟脑丸的气味。

  他扭过头,见是邹思竹,便挪了挪身子,不大想搭理他。他不高兴别人在这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邹思竹伸出一只手,说:“给我一支。”

  “啥?”

  “香烟。”

  他吃了一惊。这个书呆子,什么时候也抽起烟来?他又瞥了邹思竹一眼,见他今天确有些异常,穿得一身新,鼻尖发红,微微颤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你怎么了,你?”他把烟盒扔给他。

  邹思竹咽了一口唾沫,抬抬眉毛,张望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

  “哎,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保密。”

  “什么事?精头怪脑的,快说。”

  “你一定不要乱说。”

  “好吧好吧,啥格大不了消息……”

  “当然,全世界头号新闻。”他越发神秘起来,摸摸口袋,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收到杭州一封信,说,二把手,摔死了。叛国……”

  “什么二把手?你说明白点,刘老狠还是二把手呢……”

  “就是……林……”

  “秃子?”他猛地从草垛上跳起来,“真的?”

  邹思竹揉揉眼睛,烟熏得他咳嗽起来。

  “……杭州都已经传达了,还会假?就这里,密不通风……”

  他呆立在那里,风拍打着他的帽带。

  邹思竹推推他说:“哨子响了,干活儿去吧。我就想抽一棵喜烟,表示庆祝。中国的政治自此恐怕会要有所改变,矛盾到极限就反其道而行,这回真是从顶峰走到山背后去了……你先晓得一下,好有个思想准备,当初在学校时他们不是说你反林吗,这下可以翻身了。不过……”

  他扔下邹思竹,朝牛车奔去,险些在稻茬上磕跟头。他想大叫,想狂吼,想在稻垛上点火,想狠狠地拥抱那头傻憨憨的黑牛……蔚蓝的天空上忽而横贯一道长龙般的浓云,银色的鳞片翻滚腾跃,欲翱翔,欲飞升……

  陈旭同志,早在三年前你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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