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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我儿子——你给我开追悼会。
余指导脸像一块冰,他说:
自杀的人,开什么追悼会?不开批判会就不错了!
那小老头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让我把阿根的骨灰带回家中去,不要埋在这异乡异地……
不行。他生是北大荒人,死是北大荒的鬼。郭春莓对着广播喇叭叫道。生生死死都属于北大荒。
陈旭扛来了一块铁板,一桶汽油,一瓶白酒。他把白酒洒在棺木上,浇上汽油就要点火。只有他一个人。知青都回家了,冷冷清清。
他说:我来帮你火化,让阿根回去。他埋在这里,他的魂灵不安生的……
“小女工”掏出手枪对准陈旭说:
你要领头闹事吗?小心第二次把你抓起来!
那老头拽着孙干事的裤管苦苦哀求:
让阿根回去吧……可怜可怜……
孙干事一拍棺木,骂道:
你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你这个国民党!
老头瘫在地上,雪埋到胸口。
扁木陀突然从康拜因上爬下来,脸色苍白。她问他:你为啥要寻死?你不知道自杀是自绝于人民吗?他疲倦地回答说:我没死,我修机器去了。
她把一个花圈,放在棺木上。
花圈化了,是雪做的,一片片雪,树叶子似的。
无穷无尽的树叶子,从天上飘下来。
棺木上落满了花圈。
一辆拖车蹦蹦着开过来,打开了车厢板。
老头扑在棺木上,要往棺材里跳,几个人把他拉开,凌空驾起来,棺木才抬上了车。车开走了。
陈旭被一根皮带绑在一棵小树上。
她摸出一沓钱,交给扁木陀的父亲。他吐着白沫,坐在雪地里,不停地用手刨着雪地,叫着阿根的名字。
白雪地上有一座黑色的新坟。
坟上开一朵朵黄色的丝瓜花。
她在沼泽地上走,到处是坟。不是坟,是塔头墩子。
阿根坐在一个墩子上吆喝:含豆糖粥……
她感到腹中有一匹小马在踢她。她穿着一件巨大的袍子。她在沼泽地里陷下去,陷下去,袍子漂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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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二十一(1)
正月初十。
天还没亮的时候,肖潇就被一阵轻微的疼痛弄醒了。腹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震动、摇晃,悄悄地拉长了,又猛地缩短,一会儿轻,又一会儿重……疼痛一直持续着,既不加剧,也不消失,像一位很有耐心的客人,长久地敲着门。
她在依稀的曙色中睁大眼,心怦怦直跳,跳得自己都能听到,既慌张又杂乱。
要生了?会不会是要流产?
怎么会这么快呢?杨大夫说起码在月底。
过了年,初六她就开始上班干活儿,活儿不累,仍在菜窖修理白菜。可是昨天风特别大,顶着风走,累出一身汗。
前几天,为着劝慰从杭州赶来的扁木陀父亲,为着安葬扁木陀的事,大概也累着了,开始觉着腰酸。
腰酸是不是临产前兆呢?一个月前,陈旭陪她到佳木斯医院去作过产前检查。大夫说她胎位异常,是横位,分娩时弄不好会有危险。再三叮嘱他们,一旦有预产前兆,就应该送医院。
肚子疼总不是什么好事。这儿离佳木斯一百多里地,离总场医院四十里地,万一……
她哆嗦了一下。
“陈旭……”她推推他。
“你醒醒……”她说。
陈旭翻一个身,嘟哝一声什么。
“哎,我会不会……”她小声说,“要生了……”
“哦,要生。”他睡眼惺忪地附和。
“真的?”
“真的什么?生什么?”他睁开了眼。
“生什么?你说生什么?”肖潇生气了,“人家肚子疼……”
他终于清醒了,跳起来,“我马上去寻医生来,你等等。”他下地穿上衣服,顾不上戴帽子,就冲出门去。
肖潇迷糊了一会儿。过了很久,她觉得有人站在炕前,传来一股药箱的气味。听声音,她知道是分场的杨大夫来了。杨大夫是个转业军人,在农场十几年,从感冒到跌打损伤,从出麻疹到接生,什么病都会看。他一天到晚背着药箱出诊,很少在卫生所呆着,因为他只要在卫生所呆上三分钟,身后就会跟上十几个要开病假条的知青……
杨大夫听她讲了讲病状,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回头对陈旭说:“不大像要分娩,你看,腹部的妊娠线不明显。”
陈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杨大夫说:“你们年轻,不懂。说不准最后一次经期,咱就说不好预产期。大概她是干活儿累了,休息休息就行。别的不怕,就怕流产。”
陈旭问:“要不要送场部医院呢?”
大夫回答:“不定收不收呢。要不收,还得折腾回来。这玩意儿不兴颠腾。”
肖潇想起那拖车的滋味,不把孩子颠在半路上才怪呢。而且场部医院那床单,那空气……她闭了闭眼,说:“要是不会生,就不去。”
大夫很痛快地给她开了一包止痛片和三天病假,叮咛几句就走了。他是全分场最不可缺少的人。
陈旭坐在她身边说:
“我今天不去上班了,在家陪你。”
“要……记旷工的……”
“旷工就旷工……我总不大放心。”
中午陈旭给她熬了一点粥,她只喝了几口,没有胃口,也没有力气。一种有规律的隐痛,持续不断从很远的地方递送来。在这绵长不休、遥遥无期的疼痛之中,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使她惴惴不安和惊恐忧虑。如果孩子要提前到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她)的出世,糟糕的是,陈旭家里托运来的东西至今未到,全部的婴儿用品和食物,都还在半路上。他(她)如果真要在他们尚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来临的话,简直不能想象,他们用什么去包裹他(她)。而且,来不及去佳木斯,那横位……
她不敢想下去。
但愿不是要生。如果真要生,怎么办?丽丽生孩子请保姆……早晚总是要生的,生下来就好……多少妇女死于难产……
“怎么办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觉得你真的要生了吗?”陈旭有一点好奇。
“我也不晓得。”
“唉,那我怎么晓得呢?”他搔搔头皮,“反正农场的职工家属,都在家里生孩子的。你实在要想生,就生好了。”
“家里生?亏你想得出,难道我是老娘儿们?这炕,多少不卫生,什么消毒也没有……”
“还痛不痛?”好久,他问了一句。
“好一点。”她那么希望。
“我看你不会这么快就生的。”他镇静下来,笑嘻嘻地安慰她,“杨大夫也说不会。分场小学校那几百个学生,差不多都是他接生的,他会不懂,你怕啥?再说,我看人家,都是肚子木佬佬大了,才生的,你哩,穿了棉袄看都看不出,哪里这么快就生了?等你肚子痛好了,我们早点到佳木斯去,提前去,住在老边家里等着,没问题……”
肖潇点点头。她也觉得这个办法比较保险。
她静静地躺了会儿。
陈旭靠在火墙上翻一本学生字典。
突然,她觉得腹部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下。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起来,撕打着她的腹腔,又传至腰部。
疼痛猛然加剧,一阵强似一阵。浑身像被火点燃了似的,焦灼滚烫,粗暴而又野蛮的飓风,将她卷拢,又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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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二十一(2)
她出一身冷汗。衬衣湿透了,凉兮兮。
“陈旭……”她低声叫道,“快去……找大夫……我……不行了……”
“你……不要神经过敏……要不要,喝点水?”
“我一定……是要生了……我自己……晓得……”她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冲出门去。
天暗下来,屋子里冷冰冰静悄悄,天棚显得很低很低,倾斜着,旋转起来。破旧的火墙,光秃秃的火炕,都隐没到一个昏沉沉的世界里去。什么鸟在窗外树枝上叫着,喜鹊还是乌鸦?像是一个即将来临的生命,远远地呼唤着她……
她等待。
她挣扎。
她抗拒,又服从;痛苦,又欢欣。
有几次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去。在一个生命诞生的时候,另一个生命一定付出了死亡和毁灭的代价。她像一条颠覆了的小舟,在狂风恶浪的洋面上沉没、沉没……
一阵寒风,门开了。陈旭扑到她面前,带着哭腔,连连喊:
“肖潇肖潇,你怎么样?”
“大夫……”
“找不到。”他用袖口抹着眼睛上的霜,“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怎么办?”
她突然变得出奇的镇静。
“你帮我……一下,把棉裤……”
棉裤冰凉,已经湿透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胞水破了……
陈旭拎着那条湿淋淋的棉裤,往地下一蹲,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你起来,”肖潇有气无力地说,“你再去……找大夫……一定要找到……”
“你怎么办?”
“可能还得一会儿。”她说。这是一种女人的本能。她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那样,凭借这种本能,来度过人生最危难的时刻。
“你等着啊,我去去就来。”他揉揉眼睛。走到门边,又回头加了一句,“你一定要等大夫来了再生啊。”
肖潇没有力气开玩笑。这道命令,应该向他的孩子下才对。现在,曾经是她赋予了他生命的胎儿,反过来成了她的主宰。他掌握着自己的命运,那么性急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连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他已经不愿听命于他的母亲了——如果他是一个未来的男子汉。他在那养育而又封闭了他十个月的黑暗的天地里拳打脚踢、横冲直撞,寻找着迈向人世和光明的第一条通道……
她觉得浑身的血在往下流。
一股热气向上涌来,淹没了她。
疼痛骤然中止,体内的生命奇迹般地旋转起来。闸门轰然打开——黑暗的隧道豁然开朗,阳光迸溅,沉重的包袱突然卸去。她轻得如一片树叶、一根游丝、一朵云、一滴水——只那么一个短短的瞬间,一场残酷的搏斗突然结束。她自由了。
大夫来到她炕前的时候,婴儿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身体。她瘫痪如泥,全身空空。她的神志仍然清醒,清醒得她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生命。
“没成想,这么利索……头生,这么快……少见……”
她听见大夫低低的说话声、结扎脐带的剪刀声、婴儿嘤嘤的哭声,从地缝和云层中传来,朝她慢慢走近……
“是个男伢儿!”陈旭发了疯似的摇着她,“我早说过,是个男子汉。”
她睁开眼。微弱的烛光下,有一个用毛巾裹着的粉红色的小东西。布满皱纹的小脸上,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像一个小老头子,或是一只小猫,一只小耗子……她完全不能相信,这就是她的孩子——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蠢蠢的小动物,她难以在上头找到自己血肉的印记。她转过脸去,躲开了他——一种几近厌恶的心绪突然袭来。人、世界、自己都是如此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一个生命造出另一个生命,分裂、演变,却不再是原来的她。他将要脱离她而存在。就像一粒麦种,挣破麦壳而发芽。而她的腹腔,她的躯体,只不过是那层麦壳,为麦种做了暂时的仓库……一切并非像小说中所写的那样——她看见婴儿的第一眼,使她充满了做母亲的幸福。在这里,一条光秃秃的土炕上,她产生的却是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她觉得这个生命对于她来说,似乎有点荒唐……
他咿咿地哭。同一切婴儿毫无例外。但他不像她听见过的男婴的哭声那么嘹亮,无所顾忌。他是怯怯的、小心翼翼的,一反他在胎中的表现。好像被初生后的严寒、被这小屋的简陋给吓了一跳。
为什么所有的婴儿生下来只会哭而不会笑呢?肖潇问自己。世上所有的穷人、富人、小人、伟人都是呱呱大哭着来到人间。莫非人生真是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悲哀苦恼,所以人在落地降生那一刻便宣告了自己对人世间的憎恨与绝望?
“祝贺你呀,肖潇同志。”杨大夫从外屋洗净了手进来,笑呵呵地说。那口气好像是她当了什么劳动模范似的,“你的胎位异常,可是在分娩时,婴孩自己把身子转了过来,完全是顺产。头生这么顺利的可不多。这很可能同你坚持参加劳动有关。不过,咱们农场的产妇一般难产的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