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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寻个农村奶妈,月月寄钱……”
“…………”
“把他安顿好,我们就回农场。没有孩子拖累,日子还好过点。否则我们都完蛋了,真的变成屯迷糊老娘儿们了……人家地质勘探队的职工……”
“…………”
“你要哭,我不说了。”
她慢慢抬起头,泪痕满面。用袖子去擦,忽然叫道:
“你怎么会同我想的一样?谁告诉你的?我想了好几天,不敢说。你怎么也这样想?你真狠心,你舍得,你舍得嘛……”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大声哭起来。
那神树,是它告诉我的。是它,它不会错,不会。
他半跪在炕上,那揩泪的手势很重,她“唉”了一声。他把湿手抹在自己膝上。
孩子什么时候睡着了。柔嫩的额头,疏离的眉痕里,藏着那一副天生的冷漠与恬然。他突然觉得,自己除了把儿子送走这唯一的出路外,再无别样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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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二十四(1)
肖潇仍然没有受到欢迎。在那条拥挤的小巷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只看得出路灯下墙壁上的标语又换了几回。
受到欢迎的,是陈家新添的男公民,第一个孙子——陈忠顺。一下火车陈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名叫陈忠顺的杭州人,赋予他生命的自然不是陈旭,而是陈旭的父亲,或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所以起名字这种归根结底的事情,当然历史地只有爷爷可以胜任。陈离不再存在。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忠顺就忠顺吧,一字之差,国事家事都兼顾了,传统和现实都包容了,还有一点古为今用的意思。肖潇苦苦地一笑。
左邻右舍都顿时激情亢奋,川流不息地来探望。一个三十天的男伢,坐三天四夜的火车,跨过一个松花江,一个山海关,一个黄河,一个长江,真真正正是少见少有的稀奇事,扇子巷里的头号新闻。哎,你看,人家农村去去总有好处,还有孙子抱了回来。噢,黑龙江没得多少冷,儿子也生得出,就不担心事了。哟,弄不好我们家那两姐妹都大了肚皮回来,介个办好?哼,我老早说过,男男女女的没有大人在面前,会有啥格好事体……
面对沸腾的小巷,陈忠顺那沉静的眼睛,仍旧漠漠然地无动于衷。
自从救命的葡萄糖奶粉终于到达农场,他饥不择食地默认了这一代乳品之后,小脸一天天红润起来,哭声也渐渐温和柔软。轰隆轰隆的火车里,他一直酣睡,一觉就睡出几十个站去,竟把晃晃悠悠的火车当成了舒服的摇篮。春节后,南下的列车出奇地空,车厢的座位靠背上,晾起了一块块尿布。没有人责备他们——当人们得知这是一对南方知青,是从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来,是去送一个上山下乡的丰硕成果,五湖四海的陌生旅客,便怀着那样谅解的善意朝他笑笑,把不透风的座位,让给他做床。
他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回来了。这曾经属于北大荒的儿子。应该说黑土地才是他的真正母亲。
而他那曾经喝着钱塘江和西湖的乳汁长大的年轻的爸爸妈妈,却要告别他,回到遥远的黑土地去。
为什么总是背叛?两代母亲。而且恰好作了一个对位。这样的报复便将彼此的过失和遗憾都通通勾销了。她忽然卸去一团心债,她不是用自己换了他吗?这样也许很公平。
为了让他们能及时回农场去,奶奶很快就托人找到了一个奶妈。
送孩子去郊区奶妈家的那天,下着小雨。江南二月,才几天工夫,柳树绽出一层嫩芽,朦朦胧胧的半边天。小麦地蹿起半尺多高,油绿油绿的一片地。青灰色的蚕豆叶茎上钻出了紫茸茸的小花,扑哧——塘里竟翻跃起一尺把长的银鲢鱼……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能不忆江南,春来江水绿如蓝,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山色空蒙雨亦奇,踏花归来马蹄香,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淡妆浓抹总相宜……
“小心雨伞。”她用一只胳膊推推陈旭。
儿子的襁褓在她臂弯里。他睁大着眼,望着金色的油布伞,小脸犹如一只新鲜柚子,发出橙黄的光泽。他依然一声不吭,泰然接受命运的安排。离开农场那天,陈旭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大棉花包——他被里外三层裹了个严实。路口的公共汽车来了,人塞得满满,像一车豆饼。她真担心孩子会被闷死。终于到了镇上,下了车,一掀被角,他就是这么定定心心地睁大着眼,吮着被角,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他们走进了公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子。
奶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脸色有点发黄,一件过大的对襟旧布袄罩下,乳房鼓鼓地颤动。她的大儿子已经六岁,二女儿刚满周岁,就要断奶,她想为家里收点现钱,就趁这奶水未断的时候,抱孩子来养。一个月收入二十块,交队上五块,可净得十五块,比起到队上做工分,还是划算得不好比。所以如今队上养了孩子的女人都愿给人做奶妈。一边挣着工分,一边就把灶间猪圈鸡窝的生活都做了。天天一样地吃饭,饭就变成了奶水,变成了十五块。等于吃饭不用钞票了,等于身上开着银行,长着两只扑满。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看上去还干净,脾气也好,接过孩子,解开衣扣就把他揽进了怀里,连声说:“相貌蛮好,大起来要做官的。”
她开始哄他,叫他阿忠、阿狗、阿三……好像他已经变成了她的小儿子。到底是阿狗还是狗剩还是忠顺?反正哪里也没有陈离,陈离只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天。她还留他们吃了午饭,吃青菜炒鸡蛋和腌菜炒鸡蛋。竹园的笋呢?塘里的螺蛳呢?“实在难为情,一分自留地种番薯了,粮不够吃,塘里的公家东西不好随便摸的……”她惭愧地笑着。吃罢饭,抱着孩子,一直把他们送到汽车站。汽车远远地露个头,她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你们放心去好了。儿子自家会大起来。明年回来,儿子会叫姆妈了。”
肖潇红了脸。姆妈?怎么会叫她姆妈呢?她从来也没想过,她真的会变成一个姆妈。她朝她感激地笑笑,不由自主盯住她隆起的胸部,儿子的生命之源。他学会说姆妈的时候,第一个叫的并不是她,而是这个抚养了他的女人。他认识的姆妈,一定不是她,而是她。她已经剥夺了她的权利和她的爱,多么卑鄙无耻的二十块。她忌妒那旧布衫胸口的两个湿印!那排黄黄的牙齿真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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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二十四(2)
她仍然感激地朝她笑笑。没有这个奶妈,儿子和她真是一筹莫展。
“肖同志要不要再抱一抱?汽车来就抱不着了。阿忠阿忠,你晓得不晓得,你姆妈阿爸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
她低头对孩子嘀咕着,把他递给她。
她不由退了一步。
孩子竟然睡着了,小脑袋歪向一边,一副不屑的神情。他的呼吸很轻,小小的鼻翼纹丝不动。没有烦恼也没有忧虑。完全不在乎自己在什么地方。薄薄的嘴唇微微地撇了一下,那么无所谓。那么轻蔑。几乎看不出来的两道眉毛,眉心很宽。天下都同他无关。只在陈旭轻轻撩开被角想亲他一下的时候,他才忽地睁开眼,迅速地瞥了周围一下,露出两粒晶莹的琥珀珠珠,冷气袭人,如结了冰的水泡子。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办法……我没奶……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钱。
你是个坏妈妈。
我……
你有我。
你是个包袱。我不要你。
我也不要你。
汽车喇叭突然响起来。等车的人拥过去。最后的一刻,她回头看他。他如果哭起来就好了,就是舍不得离开我。他却毫无反应,酣然大睡,连一点点告别的表示也没有,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毅然挤上车去,死死揪住陈旭的衣角。姆妈!你不要我了?她听见他喊。她想跳下车去,把他抱回来。
车门关上了。她微笑着向奶妈和她的儿子挥手。她以为自己要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平静得像路边的池塘。一株海棠在细蒙蒙的雨雾中淡淡隐去。告别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艰难,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所谓母亲的痛苦。走得很平常,甚至有点轻松,好像捡来一个孩子,终于交还了主人,小说里常写的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怎么就竟然一点儿没有在她身上出现?
陈旭一直望着车外。一上午他几乎一言不发。
雨似乎停了,田野却一片迷茫。车停的时候,可以听见田畔里传来的声声蛙鸣。那些青蛙公主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
雨雾散去些,公路被湿润的空气涂得发亮。快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洁白的花瓣被雨打落一地,零乱地伏在泥水中。一排新锯倒的老梧桐树,歪倒在路边。不知为什么,她的视线却被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吸引过去——树杈上有一团乌绒球,朝天翻了一个身,压得扁扁,又翘起一角,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大着嘴。是个鸟窝。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空得有点发慌。她伸出一只手去,想在挤挤的人堆里找到陈旭的胳膊。可四周都是陌生人。她垂下头。“原谅我”,她费力地朝车尾转过身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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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二十五(1)
她总是远远望见,有什么东西在朝她迎面走来。
沙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叮叮咚咚的响铃声,从尘雾中钻出来。是匹马,却长着奇怪的角。
马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戴一顶军用黄呢帽,披件军大衣,黄呢帽下,露出长长的黑胡子。
她问他是谁,从哪里来。
他说他是新调来的书记。他拍拍马肚子上挂着的柳条筐,筐里有衣服袜子、锅盖、菜刀、饭盒、干辣椒、大蒜。他走进食堂去排队买发糕,发糕大得两只手托不住。他趴在发糕上啃着,发出“啧啧”的响声。屋檐下有群兔子在嚼豆腐渣。他把两手往胸前一抹,用袖口擦嘴,“喔喔”地吆喝那匹马。
拖拉机手正把一麻袋豆种倒进播种车里去。
我问你这垧地的播种量是多少?他喊起来。有一个麻脸师傅跪在地上,吭吭磨刀。
拖拉机在地里来回转圈。她用手按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
我问你保苗株数!他往黑油汪汪的大地中间一站,两手叉腰地骂起来。奶奶的,给我停下!你们这些个管劳改的,就会押宝种田!
她去追他,拦住他,指指果园,那一大片沙果树,招了满树的乌云,风一吹,乌溜溜的花瓣纷纷落地,弥弥飞扬,把天空搅得昏灰灰的。
是花腐病。他跺脚,对余指导大声吼道,干吗不打药?我要把半截河变成花果山!
花果山?余指导撇撇嘴,脸上的肉一块动,一块不动。如今取经不上西天了,上大寨。你懂吗?今日欢呼花果山,莫非妖雾又重来。
蓝色的风把风向标吹得溜溜转。
杨气象是原场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她对新书记说:他每天都在家里填写观测数据。
哦?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这种气象观测站,应该叫——气象估计站。这个杨气象,真他妈扯淡。该让他去放羊、扬粪,得胃溃疡。
他走进一间大屋子去,满地的大肥猪在打呼噜。门上有张纸,写着:千头猪座谈会。
陈旭把一根糖醋排骨搛给她吃,排骨炸得焦黄,酱红色的卤汁沾着亮油珠子,酥脆酥脆,香得鼻子直痒痒。她咬一口,没吃完,又咬一口,那根排骨长得望不见头,远远的一群胖墩墩的猪蹄子噔噔跑过来。
我先出个题儿,那小老头说。老母猪下羔提前多少天各就各位?就问你这个生产队长。
刘老狠腮上挂着口水,蒙蒙地抬起头,他回答说是不是打仗啦?民兵的枪怕是生了锈。
小老头“哼”了一声,指着一个胖姑娘说,你是养猪模范,你说母猪下羔垫圈多厚?
郭春莓张开厚厚的嘴唇,一关一合,嘟哝着说,二十公分呗。
她在窗外一下子喊起来,不是二十公分,是三十公分。
小老头眉开眼笑,他对她招招手,让她进去。
远处那团云雾又滚过来。她影影绰绰看见,那巨大的圆心里有一只奇丑无比的小鸭子,它摇摇摆摆地走来,那扁而薄的脚掌下滚动着一只洁白的天鹅蛋,一片荷叶裹住了荷花花苞,忽而那只蛋裂成了两半,从中飞出一片白云,悠悠地升上天空去……
这是一个同去年一模一样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