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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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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同去年一模一样的春天。

  雪化了,河开了,雁来了,柳茆子发芽了。

  这是一个同去年全不一样的春天。

  那雪化得哧哧地响,一边化着一边就在黑土地的血脉里咕咚咕咚地闯荡起来;那半截河欢欢喜喜咧开大嘴,把一河的冰块儿,心急火燎地吞了下去,打着饱嗝,挺着鼓鼓胀胀的肚皮,抖抖擞擞地赶路;那雁群在蓝天里飞出个二,又飞出个三,还飞出个大,飞出个万字,满天空古古怪怪的符号,叫一声换一个谜语;甸子里路边上的柳茆子强忍了嗓子眼里的绿色,先爆出一串串蚕茧似的银球,亮得让人疑心天边的云,原也是从草根里萌升出去的,那丝丝银灰的绒毛毛,多情又多心地拂弄着人,让你心里也直冒尖尖的芽茬子,恨不得伸手进去抓挠抓挠……

  肖潇从杭州送了孩子回来,觉得农场的春天,从未有这般舒展,这般蓬勃。她比别人都早地脱去了棉袄。冬天原来这样沉重。利利索索地系上了一块淡蓝色的方头巾。她不养鸡,也不养猪了,甚至也不要那六分自留地。她从杭州买回一只长方形的小钟,它滴滴答答地奔跑,慌慌张张,像个催命鬼似的,催着她和他,跟它一起去踩那个春天的鞋后跟。她不能让它落下了。她扬粪、打池埂、踩格子、栽菜秧子、撒菠菜籽儿……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与春住,她却是千里万里地回这融化的雪地来寻春天。

  他们仍然是没有见到松花江一年一度的解冻。人说解冻的前夜,要山崩地裂天塌地陷般地炸响。于是他们巴巴地盼着欣赏那气吞山河的奇观,可到了年年开江的日子赶去江边——江上黑浪滔滔,一场鏖战早早平息,竟然连白花花的门牙也没留下一颗。

  就是这么个性急鬼儿似的春天。她追它,却总让它甩下好远,望见个影子,还是望尘莫及。

  那些日子,她被派去做颗粒肥。

  一个铅灰色的大圆盘,朝天斜架,像个土雷达似的,通了电,盘子便旋转,往上不断地扬上一锹锹干不干、湿不湿的氮磷钾肥混合土,便转出一层层花生米大的颗粒。勤快时,让盘子多转几圈,那颗粒就精细些、圆滑些;惰怠时,让盘子少转几圈,麻溜往下拨拉那黑球球,颗粒就粗糙些、松散些。无论粗粗细细、大大小小,在转盘里滚出了形,豁到地上,便装在土篮里,挑到墙根下通风背阴的地儿铺开晾上。有个一天半天,那些黑球球便轻飘起来,褪去一层脏色,花生粘似的松喷喷、白麻麻。再用粗筛子滤一遍,分别灌了麻袋,送进播种箱。大粒的陪大豆,小粒的陪小麦,喂给饿得直流口水的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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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五(2)     

  肖潇就喜欢把转成了颗粒的黑球球,装在土篮里挑走。装得冒尖,走起来扁担嘎吱嘎吱响,两头颤悠悠,很有一点快乐的眩晕。裤脚管下一阵阵清风来去,担子沉甸甸,两腿飘飘然,很是惬意。况且胸衣下呼扇呼扇地晃动,似比平时发达得多,臀部也左左右右地扭摆起来,越扭越灵巧,越扭担子越轻,心也说不出的滋美,斜阳下那细长的影子,像画上西双版纳地方的人。瞧那些没有腰的东北大姑娘哟。她喜欢挑担。

  “你是个南方知青?”有人问她。那时班长刚宣布休息,她在休息时照例要看书。

  她发现他已经在那土雷达旁边站了一会儿。一个穿黑衣服的小老头,津津有味地打量那机器和肥料。放猪的?二劳改?她不想理他。她似乎正来了一点诗的灵感。

  “南方人会挑挑,一看就像个样儿。”他又说。

  “这关你啥事儿?”她头也不抬,“把你的猪管管好,别又踩了我的颗粒肥!”

  “肥的比例是多少呢?”

  “又想弄点到自家菜园子去?不用跟我套近乎。”她生了气。

  他笑笑,走开了。一条腿有那么一点踮踮的,背影也就忽高忽低地起落。

  灵感全无。轰轰隆隆铁盘子又转起来,像只大钟。她拾起扁担,可惜不是竹子的。实心儿硬,硌肩,幸亏颗粒肥不重。担子不重才能保持好看的姿势,胸一定挺起来。小扁担三尺三……好像大雁……上青天,哎哎嗨哟哎嗨呀……真是机械单调,她在土雷达与晒场之间踩出一条固定小道,闭着眼都能走。那场雨留下的小诗,分场广播站什么时间播呢?……下来了,下来了,一点雨点!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乌云上来了呀……一队队人,一队队人,都朝着场院飞跑,那里有新拉来的粮食……快跑!快跑!只看见一个个人影闪过,只听见脚步沙沙……下来了,下来了,一滴雨点……

  大钟终于停止旋转,收工时间到了。从连队食堂那儿传来大葱和馒头的香味。空气也饿得咕咕响。她回家去。电线杆子上的喇叭骤然响起来。她的脸忽地红了。全分场任何地方,都听得见这只喇叭。

  老远,望见陈旭拎土篮去倒灰。

  “今天收工早?”她在门口用头巾掸衣服,问。

  陈旭伸出一只手掌,在空中张开,似笑非笑地说:

  “是呀,今天又没有一滴雨下来,不用抢盖粮食。”

  “何必挖苦人。”她接过土篮子,去后园拔水萝卜。

  莱园绿了一角。小白菜、菠菜密匝匝铺了几个格子。“含豆儿糖粥——”她一进菜园子,就看见扁木陀阿根,迎着阳光在擦汗。

  陈旭也跟来。拎半桶水,倒进萝卜畦里,蹲在她身后,揪揪她的小辫,低声说:

  “哎,‘新拉来的粮食’,大诗人,你知道那是什么粮食?”

  “……苞米面?大子?”

  “傻丫头,那是返——销——粮。”

  “返销粮怎么啦?”

  “哼,堂堂社会主义大农场,从外头调返销粮,岂非咄咄怪事!”

  “我……我又不是歌颂返销粮……”

  “歌颂贫下中农的大公无私?”他耸耸鼻子,“就这么点粮食,要让雨浇了,霉了捂了,吃啥?不抢盖怎么办?这叫做庄稼人的生存本能,典型的小农意识。”

  他嘴角挂起讥讽的笑意,把萝卜缨子拔断了,用手指去泥里抠。

  “那我以后不写好了。”她有一点赌气。

  “写尽管写,不要叫人听了汗毛竖起来。”

  她把萝卜扔进篮子,径自转身回屋了。你会写诗吗?她得抓紧时间做晚饭。有了水萝卜,切成丝凉拌,菜有了,主食就做炸酱面……

  她切萝卜的时候,陈旭在里屋炕上擀面条,擀着擀着,突然冒一句:“今天那个李易人驾到了!”

  “哪个李易人?”

  “就是那个从哈尔滨下来的场党委书记。”

  “你看见了?”

  “看见?我还在公路边上,同他谈了个把钟头哩。抽了他五六根香烟,都是握手牌……棉袄领头,比我的还脏……”

  人说他是全国第一个国营农场的创办者,后来调到老东总——东北农垦总局去当局长。不是坐办公室的命,还是要去办农场。家里有个当大夫的老婆,月月二百块不够花,死不肯离开哈尔滨,戗戗几年,终于离了婚,他背一个破行李卷儿到了三江平原,坐吉普车跑遍了每个农场,最后在半截河边上吐一口唾沫,说:“就它了!”人说半截河农场是全管局最挠头、最落后的烂摊子……

  她怔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他今天来?”

  “今天一上工,鲇鱼头就训话:‘今儿上头要来人,大伙好好干,别给咱连队丢脸。’我一想,肯定有名堂,等他走了,我就跟人换了一块靠近公路的地号,叫泡泡儿管望,不到八点钟,他就嚷嚷大道上来了吉普车,我把老牛往公路上一赶,连播种车也抬了上去。吉普想开过去,除非把牛压死,轮胎戳扁。”

  “你想做啥哩?”她叫起来。

  “做啥?让他晓得晓得,五分场有个人,叫陈旭。”他索性不擀面条了,挥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走到外屋来。“听我说——喏,果然,蛮灵光,小吉普开到老牛面前嘎地停了。没停稳,车门就开了,走下一个小老头儿,人矮矮,不到我肩膀高,两只眼睛倒蛮神气,看一眼老牛,又看我一眼,低声说:‘啥事儿?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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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五(3)     

  “你对他说什么?”她扔下了水萝卜问。

  “我不慌不忙走过去说:‘我没啥事。为我自个儿的事,不在这里同你谈。’他瞪起眼:‘没事你闹着玩呀?我可有的是事儿。’我笑嘻嘻说:‘你那些事,我都知道。半截河农场这么办下去,没有出头之日!’”

  她吓了一跳:“你是这么说的呀?”

  “我就这么说。这一说,他呆了呆。摸出包烟,递过来一根,指指那老牛,让我挪开了,别钉在公路上妨碍交通。又挥挥手让他的吉普也靠了边,就在沟边的干草上坐下来,划根火柴,眯着眼说:‘嗯,说吧——’”

  不要急,听我说,我是有充足的理论准备和材料准备的。思想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你可以去调查,场部机关,场部所有非农业生产的工副业单位,哪个单位不塞满干部的三亲六故?知识青年管这些厂叫“罐头厂”,就是官儿头儿们的厂。头儿有几个到生产第一线刨镐种地的?头儿们又有几个肚里有“水”的?作报告训人还得让知青给他写稿子。谁教育谁?我看百分之七十的头儿要吐故纳新,那点水平就够回老家放羊的。农场到底依靠谁?广大知青缺乏主人翁责任感,不是没有,是不让有。报上的主人翁,实际是廉价劳动力。让有文化的人呆在文化沙漠里,不是让知识青年活活变成老农民吗?……说起来农场成天发展养猪事业,可是知青一年能见几粒肉星星?那猪也怪,全不长下水,不长蹄子,光长些肥膘,同粉条炖成一个色儿。就这样,吃肉那日子,食堂还早早地挤满了人,多闻一会儿肉香也是赚……

  他说得得意,抓过一只水萝卜,咔咔地咬,缨子上的水珠,甩到肖潇颈子里。

  “他说什么?”她清醒过来,“你要闯祸了。”

  “哈!”陈旭摇摇头,“他同我握手,连声说:‘好,小伙子,有脑子。以后有事,找我!等我上五分场来蹲点,咱们再往下唠……’怎么样?我给他留的印象不错吧?这个小老头,人小小,魄力倒蛮大。这回,半截河说不定摊上一个有本事的头儿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他,大声问:“他是穿一件黑布褂子,眉毛蛮浓,一只脚,有点踮踮的?”

  “也许吧。”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声,回里屋继续擀面去了,“脚,我没有看灵清……”他心不在焉,沉在自己愉快的回忆中。平日里漠然而不可捉摸的双眼,露出一块雨后湿润的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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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六(1)     

  “你们这疙瘩,有个知青,很有能水,为啥不使用?我同他唠了,比你们都强!”

  那小老头一棵烟接一棵烟地抽。花白的头发,好像在愤愤燃烧,烧得一块黑一块白。

  “谁?你说的是谁哩?”“小女工”耷着眼皮问。

  “他叫——陈旭。对,陈旭。”

  “陈旭?哈哈——”一屋子的人,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一种绝对否定的笑,可判处一个人残废。

  刘老狠板着脸,在炕沿上蹭着脚后跟的痒痒,慢吞吞说:“这小子,说嘛,还行;干——又是一回事……”

  鲇鱼头拍拍头顶的黄军帽,咳了一声:“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此人的思想路线、阶级立场。据我们掌握,他攻击知青下乡是变相劳改,在场部关过禁闭,还经常在青年中煽动对社会主义不满情绪……”

  小老头在地中央来回踱步,眉毛缩成两块黑炭,头发一根根竖立。

  “小女工”把一只厚厚的大信封扔在桌上,拍得纸页哗哗地抖,一个大红印跳过来,又跳过去,“他同杭州那个林彪的黑线人物一伙儿,这不是——王革,依法逮捕了。得让他交代是啥关系,就等这春播大忙完了的!”

  小老头垂下头叹息一声,走出了屋子。

  久等在门外的他迎上去,主动伸出手,“真来蹲点了?说话算数,你不是要找我唠唠吗?李书记,我要把大家心里的话都对你说……”

  小老头抬眼看他,两眼暗淡无光。额上一道道皱纹里,疑心叠着疑心,好像完全不曾有过公路上的那段交情。如那吸尽的香烟,在风中散荡无存。他只是朝他客气地一点头,就背过身走了开去。

  他定了定神。

  那瘦小的身影,在暮色里走远了。拐进了铁丝网下的破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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