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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觉得同陈旭见面不得劲,可别人,也许全分场的人都觉得别扭得受不了。那天闵姨不也好心地劝过她,也许换一个地方会容易忘却许多痛楚的记忆。人也会变成另一个样子的呢!
一个月以后,她真的就调到这个七分场来了。
离开五分场的那一日,天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下着小雨。浓密的云层卷去了最后的残冬,风湿润得柔软、滑腻。雨声滴滴答答如钟摆似的走,泥泞的公路上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如雨点子敲在竹笠上一般响。采茶季节的大竹笠。总好像有雨的春天才像个真的春天。听见雨敲竹笠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可惜在北方,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少了。她坐一辆拉干草的马车去七分场。马车沿着新播的麦地间的大路走,麦秸上的水珠子颤悠悠地闪烁。无论回头还是翘望,来路与去处都是烟雨茫茫。她似乎觉得自己已将那一身的沉重卸留在五分场。可一会儿又觉得心的缝隙里仍然淤满污尘。她似乎觉得雨点已经浸涨了蓬松的麦秸草茎,它们会在半路上就发芽生长;又觉得它们转瞬就会溜走,躲回到天边儿重重叠叠的云团上头去……
与陈旭分手之后,她在这种不安与郁闷下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奇怪的是似乎比她想象的艰难要容易过些。假如你想绝望,你就会绝望。假如你想着希望,希望就会有的。她相信自己只要离开了陈旭,就会像蜥蜴那样充满再生力。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马车驶过检疫站的白石灰线,便是七分场的地界。一群群散在草场上闲游的灰黄色的本地牛、红鬃马,一片片破旧的原木围栏,一排东倒西歪的草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天色明亮起来,于是这个以养畜为主的小小的分场,就像一幅走近去观赏的油画,忽然变得粗糙不堪。
她将要在这里,寻找一个叫做肖潇的离了婚的女人。其实她完全无所谓到哪里去寻找。她并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把自己找到。她将要在这里挽回弥补这些年丢失的时间、责任,还有名誉。
她记起这一切,便对自己放下心来。她蛮喜欢这个被草场和水库环绕的小分场,喜欢它的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宁静。如果在晴天的阳光下,在科研班的小区试验田,遥望绿色的漫岗下这片褐色的农舍,实在太像她中学时代看过的那些列维坦的风景画,或像苏联小说中的一幅插图……尤其当清晨几百匹高大的红鬃马如一团团火焰般地从马号喷射而出,在大道上卷起漫天的红色沙尘时,她觉得生活依然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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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四十(2)
她的目光为窗台上一束没有叶子的小红花所吸引。它的形状有点像桃花,粉中带紫的娇艳花瓣,挺直的干枝条却坚韧。鞑子香,北国迎春花。她到北大荒几年,年年都没有采到过这种开得最早的野花。她多么想知道北大荒的映山红到底是什么样子。它却终于出现了。
准是大康采的。她猜想。就是身边这个铺盖罩一块绿格子塑料布的大个子大康。她又是天不亮就带着姑娘们下地去了。那个雨天肖潇从马车上爬下来,拎着自己的行李愣在那儿,就是这个大康,甩着两条大辫儿飞跑过来,一把将她拽过去,说:“跟我来!”她的眉宇间的距离宽得像条跑道,无论眼睛、鼻子、嘴巴、门牙、手掌、脚丫子,哪儿都是大大的。“人都管我叫大康。”她大咧咧地一笑,“科研班,我是头儿。是我向徐主任把你要来的!”
好一个爽爽快快、快快活活的大康。
大康从早到晚手不停,嘴也不停,只要一休息下来,满耳朵是她一个人的“单出头”。
“……破四旧那咱,有一回我妈揍我妹妹,我妹一边往外跑,一边喊:‘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还是街道主任呢,为啥不学学十六条?’我妈气急了眼,追到街上直嚷嚷:‘小兔崽子,我就揍你个十六条!’过路人一听,这老娘儿们可真反动,就把她送派出所去了。啥?你耳朵感冒了?我妈到了派出所也没认错,跟人吵吵说:‘十六条还管揍孩子?十六条还得加一条才行!’
“……那次我回家,我嫂子给我一张票,让我去看节目。那演员上了台,嘴那么一张,嗬,嘴真够大的,大得肠子肚子都能看见了,真了不得。可下了台,同人一唠嗑,嘿,那嘴比脚还笨……”
在大康那里,生活似乎就是由这种滑稽、有趣儿的事组成。无论生病、干仗,或是倒霉的事,都充满了可笑可乐的气息,她必须无时不刻地竭尽全力将它们挥散出去。于是,在这样一个偏僻静寂的小小角落,肖潇第一次感到过去为她所厌烦的日常生活,竟然不再难以打发。
一到晚上,女宿舍里更加热闹,总是大康的嗓门最高。
“哎哟,又照上镜子啦?镜子让你照破啦!人说现在的电影呀,中国片儿是——新闻简报;朝鲜片儿——又哭又笑;越南片儿——真枪真炮;阿尔巴尼亚……哎肖潇,你给我讲讲你们那个西湖,断桥断桥是不是人走上去就折了……你们这些南方丫头,一吃咱这疙的土豆白面就发胖,衣服全穿不下了不是?嘿,瞧咱的,咋样,大裤衩子,俺妈早给预备下了。她说一上农场干活儿,人就像发了面似的……”
有人去捶她,追得她满屋子跑。笑声像个大漩涡,把肖潇卷进去又甩出来。大康闹够了,突然收敛起来,拿出一本什么书来读,读几页,呵欠连天,眼神直发。她揉揉眼便让肖潇教她唱歌,学打拍子。两只厚墩墩的手掌在炕面上拍起一阵灰,却仍然怎么也踩不住调。“这些个数跟一群跳蚤似的!”她哭丧着脸,满头大汗地倒在铺盖上,“六八届,不如猪八戒!算啦!”她宣布。
可如果谁有了病,就有她忙活的了。端病号饭烧开水,不够她折腾的。星期天肖潇要拆洗被子,她把肖潇往炕上一推:“读你的书去吧,少碍事!”不大一会儿,透亮的被单子,就在门口榆树间的绳子上晾开了。然后她又悄悄盘腿缩进炕里,拿出一团白线来钩,钩出一朵菊花,又拼出一块奇妙的图案。肖潇在读书的间歇中,偶尔抬起头望她,竟发现她也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你干吗老在看书?看不累呀?看那些书干啥?我看出来你肚子里有不少水儿。你是个明白人,上学时一定成绩好,我不行,脑子笨。看别人有文化,我真服。你有啥难处,吱声;我就爱管闲事儿……你不想家?不想你儿子?你心真狠……可我知道你心难受,你没法子,就老看书,看书就啥啥都忘了,是不?我知道,啥都知道,你为躲他才到俺七分场来……这疙的人,心好……”
她盈上一层泪,又柔又轻地把个心包得暖暖和和。望过去,那一双亲善的大眼,竟也潮乎乎地垂了下去。
“夏天咱们去采黄花,啊,南边那片甸子贼拉多……”
“等秋天下了雨,我领你采蘑菇去,榛蘑、松蘑、草蘑,哎呀,老了。还有雷蘑呢,一打雷,它就吓得麻溜蹦出来,嗬,可别碰上‘登腿蘑’,吃一口就登腿完蛋啦……”
肖潇便期待那个劳累的夏,盼望那个丰实的秋。她的心是一块干涸的荒地,渴望河流,渴望泉水。在经历过孤独之后,她格外珍惜集体;抛却了爱情之后,她分外珍视友情。而朴实的北方姑娘似乎比精明的南方姑娘,少了些心计,多了些热忱。她竟然感到在一个全是由佳木斯、鹤岗知青组成的科研班和七分场,竟比在五分场亲切得多,轻松得多。这儿的人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事,不像五分场的人,对一切别人的事都那么神经过敏。
这小小的桃源!
她跳起身。她也要到地里去干活儿。只要大康有一会儿不在她身边,她就会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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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四十一(1)
一群大马朝她奔来,踩着她看管的小区试验田。
兔灰,兔灰,你过来!
小耳朵,你又溜号,回来!
一声口哨,那些马竖起了耳朵。听一会儿,竟摇摇脑袋,乖乖地走了。
一个小马倌,抱一杆鞭子,摸着马背的毛毛自言自语地说话:二傻子,你可不能吃人家的麦种呀。
你的马都有名儿?你叫啥名儿?
我叫小扣子。
她看看他,发现他的脸黑黄。背上有一只倒扣的白锅。锅扣锅扣,她叫他,原来你是个驼背呀,驼背也放得了马?
放得了。人说养马如君子,你看那匹小人钟,老马了,有心脏病、气管炎,楚大夫给它治病,它就认识楚大夫。它只要一犯病,咳嗽了,自个儿就会上兽医室门口等着去……
她果然看见一匹马,慢吞吞地落在最后头,马倌跑到前头去了,它东张西望一番,忽然咬住路边的麦苗大啃大嚼。一匹马在路中央怯生生地盯住一张让风吹动的破纸片,一动不动。路边突然蹿出一只红狐狸,马顿时炸了群,四处乱窜,她拦住这匹,那匹又跑了。她大叫小扣子,小扣子从背上的锅里又抽出一根马鞭子给她,她狠狠地抽打那些马,用力地挥着鞭子,打得胳膊都酸了。终于马儿乖乖地朝一座山坡跑去,她一鞭子抽碎了小扣子背上的锅,从锅里飞出许许多多的邮票……
“同学们——”
她初时听到这个温和细柔的声音,浑身轰地一热,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老师好——她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尤其在这儿……
她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个背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前胸被一条粗布带打了一个大叉,蓬松的头发马马虎虎向后梳拢,黑色的布裤上沾满做饭刷锅的油垢。一个老娘儿们?她不由大失所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同学们,你们好。”那背孩子的女人又说了一遍,走到肖潇面前来,“你就是肖潇吧?”她笑着问。
大康急了,“肖,这就是咱们的农业技术员苏芳大姐呀!”
在她想象中,这位同丈夫一起到农场来落户的东北农学院老大学生,不应是这个样子。应该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戴一顶宽边草帽。她疑惑不解地望着苏芳大姐,她没有想到无论是她的装束还是笑容,会淳朴得像一个地道的农妇。
苏大姐背着孩子到试验田去,因为分场没有托儿所。她在地头休息时,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真有点触目惊心的。可她打开黑色的硬面笔记,做试验记录时,落在白纸上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也让肖潇吃惊。
四月过去,五月来临。试验田一片葱绿。苏大姐天天背着孩子来,又背着孩子回去。那是一个长着一双蓝莹莹大眼的小男孩,眼睫毛卷卷地向上翘起,一头黄松松的软发。他常常安静地躺在试验田旁边的树阴下吮自己的指头,麻雀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他便乐得直跷腿。苏大姐每天早晨总是准时出现在试验田小区,她培育一个小麦早熟品种,已经第四个年头了。
“春播以后一定要加强对土地镇压,压得越紧,土地的毛细管就越畅通,土层下的水分输送上来就快……”
她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女教师。那是一种十分遥远的气息,闻得到,却看不见。就好像她——苏芳大姐,是由一个农妇和一个技术员叠合而成。在她给树阴下睡着的孩子轻轻驱赶小虫的时候,是前一个;当她给科研班的姑娘们娓娓讲课时,是后一个。肖潇被自己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心神不定。人怎么变成这样?苏芳大姐喜欢不喜欢自己变成这样?她从小就想当青蛙公主。大概知识分子经过改造,就应该变成这种能文能武、模棱两可的人。爸爸!
肖潇每回从分场兽医室门口走过,总可以看见苏大姐的爱人,那个东北农学院兽医系毕业的楚大夫,戴着口罩,穿着胶皮围裙,两只衣袖一直捋到腋下,露出两条细瘦的胳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地忙碌。兽医室的窗缝散发出漂白粉和酒精的气味。门口贴着“闲人免进”的纸条,只能望见那里面的一匹高头大马和一个小小的人影。楚大夫是分场最忙、最累、最瘦的人。大康说,分场要没有楚大夫,那些马和牛全都成了包子馅了。
苏芳大姐带肖潇去过她的家,一个杂乱无章的小院。遍地鸡粪,劈好的子,泡在水里。外屋锅台上凌乱不堪,葫芦半片的!而里屋,一面宽敞的大炕炕梢上,用长长的木板垫起了一排书架,整整齐齐竖了一墙。墙下扔着尿布、奶瓶、拨浪鼓、饼干盒……它们之间竟然相安无事。
理想是固执的,现实也是固执的。谁向谁作了妥协?谁又战胜了谁?它们各自都依然完整如初,又似乎各为一半,融为一体。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