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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身后跳过来。她吓了一跳,不及抽手,那声音蓦地沉淀下来。
“嗬,你怎么了?”
她看一眼那涂满酒精的脸,那粗涨而蠢笨的脖颈,狠狠地说:“你怎么了?”
“我……”他在那样严厉的逼视下竟不知所措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我……”他摸着头,“我也不晓得,我心里……不痛快,那天……在地里……我一气之下,到五分场去玩了几天,买了瓶好酒回来……”他悄悄抬起下巴看她一眼,“他们教我……”
她路上想好的那些话一句记不起来。她现在知道了什么叫恨铁不成钢。陈旭不是铁,是一块花岗石,花岗石是不会成钢的。可他是铁,一块质朴的铁矿石。他不该让酒精白白焚化。她怜惜他,这无人照料的小阿弟。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不去上工倒在这里玩耍,你要把自己毁了!”
他愣一愣,挺着脖子嗫嚅:“是她不让我们干的,我是拖拉机手……”
“不要同我说她、她的,你干活儿是为她干的?工地上人手那么紧,堤修不好,夏天草场又要淹水了……”她愤然拧着自己的手。手背粗糙,磨得她自己的手疼。
他不再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背上,似乎哆嗦了一下。默默站一会儿,用鞋尖蹭着脚下的沙土。突然慌慌张张地说:
“哎,忘记告诉你,五分场的邹思竹……有点不大对头……”
?
“我看见他手摸着墙壁走路……人家说,他已经七天七夜没睡着觉了,吃安眠药也没有用……你……不去看看他?”
邹思竹。走时没有告别,回来也……怎么会?受了什么刺激?当然不会因为我……是考大学……
“你……生我气了?我……”他怯怯问。
“你回去吧。”她摇摇头。她心里乱得要抽风。她想独自一个人哭一场。她转过身走开去。
天暗了,却不黑,只是蓝。深蓝、宝蓝、藏蓝,蓝得灰心丧气,像退潮的海滩。有一次她向大海撒下网,拖上来的只是一网泥沙。她再撒了一次网,拖上来的,是一网海草。海水吞没了那些晚霞的碎片,把一只暗淡无光的月牙形航标灯,挂在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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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四十八(2)
一个人影冲她走过来,晃着手电。
“是我,郭春莓。”那声音走近了,“我猜你是到机耕队去了。怎么样?萝卜头回来了?”
“不怎么样。”她回答。没好气。什么时候去看邹思竹?
“我们走走吧?你回来后,我们还没好好谈谈,真的,正好今晚上没有什么会。”郭春莓显得很诚恳的样子。
为她的超假?稿子?她和她的心,隔了一条河,又一座山……
“我到七分场快半年了,觉得你同在五分场相比,有很大进步。”在灰黑湛蓝的暮色中,郭春莓眸子里躲闪的光点依稀可辨。那曾是非常朴素明朗的笑容,如今却似有似无。“可你为什么不要求入团呢?”
肖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们会接受吗?从入团的年龄开始,就断了这妄想。
“分场党支部最近考虑,大康回城后,科研班一直没有班长。我想你来当这个班长,一定很胜任。还有,上头现在要求每个基层组织都要成立理论小组,我个人的意见,也想让你当组长。”
肖潇噎了一口气,浑身发热。郭春莓竟然……她闭口不谈北京的事,出乎意料。到北大荒五年,她还从未得过组织、得过郭春莓这样的信任和器重。这家伙又弄什么景?
天黑透。一阵小风从耳根溜过,四处瑟瑟响。郭春莓按亮手电,朝四周晃了晃。
“你不是一直喜欢看书写作吗,这是一个难得的锻炼机会。写批判文章、理论文章,可以送到《 农垦报 》去发表。噢,对了,上次你去北京之前,同你说的那封扎根公开信,我……自己写了个草稿……写得不好,你再给我改改吧。”郭春莓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纸,哗哗响,不由分说塞在她手里。
肖潇想说自己不行。干吗不行,又不是写而是改。改就是略高一筹。她把那沓纸抓住。她想看看到底写些什么。
郭春莓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就这么说定了,理论小组明天就开会,我想,那篇关于河堤的,嗯,批唯生产力论的文章,可以作为你们小组第一枚炸弹!”
是她不让我们干的,我是拖拉机手。
“哎,你怎么不回答我,肖潇?刚才余主任还来电话催问呢,这是他出的题……”
原来,原来……
“余主任很支持的呀!”郭春莓补充。
“余主任,余主任同我们有啥关系?”她的情绪突然坏到极点,大声嚷道。她厌恶!
郭春莓的口气十分惊讶:“余主任对我们一向很关心爱护的嘛……”
“我们?”肖潇一发不可收拾地脱口而出,“是我们,还是你个人?”她愤愤加快了步子,把郭春莓扔下老远。
那个奇怪的梦……吉普车开进了堤上的一个黑洞……洞里有两只脚,一只穿尼龙袜,一只穿丝袜,她恶心。她不愿听郭春莓一口一个余主任。这是噩梦的兑现,谣传的证实。“别把我牵进去!”她叫道。
郭春莓的声音追上来:
“难道……”她说,“难道连你……也相信……那种话……”
肖潇停下脚步。那黑暗中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凄楚,使她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愕然。
“你真的相信?”郭春莓问。似乎这比那谣传更使她痛苦。
她木讷地答:
“那……你为啥对他……唯命是从……他又为啥对你……对你……反正,同人家不一样……”你一顺百顺,平步青云,凭什么?“大家都在议论。我起初也不相信的……”
月睥睨地偏过脸,星儿挤着眼。只见前面的黑影,慢慢蹲了下去,像一只触礁沉没的船,又像一个幻觉——她听见低低的啜泣声。
“没有。”那个地上的声音边哭边说,“真的没有,不相信,可以到医院里去的……”
肖潇有点不自在。扯谎!她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她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不过她本来并无意去探知别人的秘密,她干吗要多管这种闲事?
“没有就没有。”她朝她走过去,“人家也是瞎讲讲的,你别当真好了。”
黑暗中,她摸到了郭春莓的肩膀。肩膀正在抽搐着。她的手也随着上下起伏——一个真实的人体,不是影子,也不是沉船,也不仅仅是一个声音。她弯下腰去扶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沾上了冰凉的泪珠——肖潇心里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同情和自责占据了。自从魏华被打伤的那个夜晚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郭春莓的眼泪。
“别,别哭了……”她说着,蹲下去。
郭春莓长久地啜泣着,紧紧地抓住肖潇的手。似乎有无尽的委屈,欲从泪水中宣泄,却又不能放声悲啼。她哭了许久,抬起头,断断续续说:
“……那种事,我真的没做过……余主任对我好,是有原因的。不过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你一定不相信……我给你讲实话……我晓得你,心正。你一定不要同别人讲……千万千万,不要讲出去……”
肖潇赶紧点了点头,心怦怦直跳,紧张得头晕目眩。她实在很想知道每个人的秘密。每个人。郭春莓竟然要对她讲“实话”,太惊心动魄了。
对面的黑影脱开了她的手,开始款款的叙述。
你晓得我哥哥郭春军。在兵团救火牺牲的那个哥哥,他是一九六八年第一批到黑龙江支边的……但当时,我们家的成分,怎么说呢,我爸爸在一家工厂当会计,他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你晓得,有历史污点的人的子女,是不能到反修第一线去的。但当时够条件的人积极报名去的还不太多。我哥哥很焦急,他说要去就一定要到第一线去。他就写了血书送到上城区委去。黑龙江兵团来招兵的人,分别在各个区委设有办公室。余福年就是上城区委的一个干事。他看了我哥哥的血书后对他说,如果上头有一百名知青的签名,他就破例按特殊情况处理。我哥哥串联了许多同学,嗬,他在学校是很有威信的,签名的人超过了一百个,这件事当时还登过报纸,很轰动的,余福年为这件事还受到了兵团司令部的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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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四十八(3)
别绕那么大弯子了,难以出口的到底是什么?
咳咳,当时,每个人的档案袋都是由自己从学校领出来,送到区委去的。因为收与不收,是黑龙江来的干部说了算。我哥哥把档案袋交给余福年的时候,余福年说,不忙,你们先自个儿保管几天吧……晚上回来,我哥哥怎么也睡不着觉,第二天,终于把档案袋拆开,把履历表上关于父亲……的那一段历史……涂掉了。
你说得真客气。他不明明是在教唆诱使你们涂改档案吗?他为了多招些人回去邀功……真卑劣!
我哥哥去以后没多久,给家里来信,说连里所有出身不太好的人,通通被编在一个排里,调到离边防五百里路的荒甸子里去开荒。他心情很懊丧,说自己受了骗,成了廉价劳动力……再后来,他就在一次救火中,牺牲了……
我知道那次大火。根本没法子救,团长却下了命令把一车车知青往火场送。风向一变,火一回旋,没有一个逃出来……
牺牲以后,他被追认为烈士。
他幸亏牺牲了。否则涂改档案早晚要算账……
因为那场大火的损失惨重,那个团的干部都受了批评,调了地方。余福年恰巧就调到半截河五分场。他看了我的档案,找我谈了一次话。也许他良心有愧,他安慰我,说他没有把我哥哥照顾好,很内疚,他要弥补这个过失。
他怕你认出他!怕你散布他利用你哥哥邀宠的丑事。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良心过不去,他是在利用我。说真的,我早把余看透了。他是安徽人,他才不想在黑龙江蹲一辈子哩。我哥哥临走时,爸爸把余找到家里吃过一顿饭,我爸爸随口同他说过,我家有个叔叔在安徽,结合当了区革委会主任。他记住了。他想通过这个关系,过几年把一家老小都弄回去……
女人的贞操、声誉,永远是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为了证明自己,不得不,不得不用她内心痛苦的秘密来交换。原来如此……
“那你,你为啥……”你为啥要怕他呢?“你为啥不离开这里呢?”肖潇终于匀出一口气来问。
郭春莓已经不哭了,她站起来。
“我的档案袋,同我哥哥一样。上大学、招工、返城……到一个新地方,弄不好就要外调,万一查出来就完了。当然,我是没有办法。因为我哥哥这么改了,我不改也不行,所以我只好不跟自己学校的同学去一个地方,而报名到这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农场来……现在总算有余主任在这里,他会帮我的。我都想过了,像我们这样的南方知青,在这里举目无亲,政治上没有什么依靠,假如不得到领导的信任,更加没有出路。也算我运气,总算还有一点对他有用的地方。说到底,我没有什么个人的打算,我是真心想把北大荒建设好的……我是老初一的,读书不大行,但是我能当好一个分场长,真的,我真的欢喜北大荒,欢喜……”
她激奋,又有些慌乱。慌乱中,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在舌边打转。肖潇突然被感动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阵阵颤栗,一阵阵膨胀,变得宽大松弛。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郭春莓。想不到,郭春莓的心,袒露在黑夜中。原来黑暗中并不是只能看见发光的东西。黑暗中看见的黑暗,才真实。
“那你,你就不怕我……”不怕我因此轻视你?“不怕我会不理解……”
“不会的,你有勇气离开陈旭那种人,说明你,说明你……唉,你不晓得,我顶怕人家把我和余主任的关系往那方面想,我受不了,我顶顶看不起那种人了。我是真的喜欢北大荒,因为,因为……我的初恋……第一个……就是在这里……我发觉,人,爱了这个地方的人,才能爱这个地方。真的,我随便怎样,也忘记不掉他……”
“他?”
“魏华。”
“他不是已经办回鹤岗了吗?你们怎么办?”肖潇奇怪自己并未觉得多么惊讶。
“不知道。”郭春莓悲哀地摇摇头,茫然望着天空,“我好好干……也许……总会调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