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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倒转记忆的底片。
三年前在丹尼镇殖民地,当时我们地球军在位居中校的法兰索瓦指挥下,与西留斯军队进行陆地攻防战。这场战役事前并非经过详实的战略筹划,而是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经过四小时的火并后,处于劣势的西留斯军队趁着薄暮昏暗之际撤退,我们在紧追不舍下进入了丹尼镇殖民地。
获得胜利的快感与害怕偷袭的恐惧往往只有一纸之隔。士兵间开始出现流言,谣传西留斯军人褪去军服,伪装成平民藏匿在殖民地各处,伺机展开奇袭。
士兵们为此胆颤心惊,无论测查仪器如何发达,面对黑夜的恐惧感是生物的本能。更何况西留斯军队的精密诱导武器与游击战术之卓越早已如雷贯耳。
连续实施了几次的点名之后,也不知道到第几次,突然惊传:有人不见了!于是军中采取搜索行动,此时从村落的一角亮起了电子光束的闪光。
接下来的情景宛如一场恶梦。受到失控的恐惧感与疑神暗鬼的心态作祟,士兵们闯入民宅,凡是会活动的均遭到枪炮的洗礼。
“你打算单枪匹马为丹尼镇复仇对吧?所以你游走于难民营,试图找出那次事件的共犯,然后以你的特殊能力让他们死于非命,而法兰索瓦准将就是你最后的目标。”
“没错。”
少女答道,咬字清晰但没有抑扬顿挫。我内心所产生的畏惧正如同我当初所预测的一样,这应该是知耻与不知耻间的差别吧。
Ⅴ
我支持这个报复行动,至少我必须支持她的报复行动,做法便是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她。那一晚,火舌直冲天际的住家、脸部正中央被电子光束射穿的孩童、惨遭奸淫后被绞杀的妇女──亲眼目睹这些景象的体验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我仿佛看见当时眼前一片红黑两色的漩涡,拖着电光步枪,边走边作呕的自己。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情景就像是用最鲜艳的色彩将疯狂与愚昧绘在大地上的讽刺画,我虽然没有参与杀戮行动,但袖手旁观的罪与之相等,我是应该死在她手上。
憾恨之余,懊悔伴随而来,整整三年侵蚀着我的心。于是我将这份抑郁发泄在战场上,赢得了“勇者”的美名,附带荣耀的勋章与高升。我想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法兰索瓦准将视疯狂为正常,一种是像我这种盲目跟从的人。
我今晚准备将这延迟了三年之久的课题做个了结,玉铃的出现是个契机,她就等于一个触媒。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
“别想阻止我。”
第一次见面时,她的声音也是如此强硬。
“你杀不了法兰索瓦准将的。”
“我可以,在这之前我已经杀了好几个罪名比他轻的士兵,也许你会认为我很自大……但我绝不会后悔的。”
“不、你办不到。”
我重覆道。
“因为,我刚刚已经把他杀了。”
她僵硬的嘴唇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仍然没有吐露一个字。
早在三年前我就应该杀了法兰索瓦准将。当他站在丹尼镇中央广场下达那道疯狂命令时,我就应该一枪射穿他的心脏,但当时的我并没有这个勇气。
“你现在应该尽快逃离这里,不要再……”
我话还没说完,诊所正门冷不防冒出一个人影,我们两人顿时怔住。
“我都听到了。”
是伍葛诺医生的声音。
“到此为止吧,少校,这次死的人轮到你了。”
医生的目光中轻泛着嘲弄的眼波。
我往后退了半步,仰望着此刻躯体显得更为庞大的医生。不祥的警示灯在我的脑海里拼命闪烁,证明了我的不察。我居然没有及时发觉伍葛诺医生并不是普通医生……
瞬间,我恍然大悟地望向玉铃。少女正以强硬锐利的目光迎向医生,我的心脏顿时凉了半截,她在使用她的特殊能力!但高大的军医却若无其事。
“不要白费力气,玉铃,我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有,这可不是比喻哦。”
医生轻轻把手一挥,就让我遭受足以打断我而颊骨的冲击,我被打飞三公尺远,撞上诊所的墙壁。
失声尖叫的是玉铃,而我在惊愕与痛苦之余几乎发不出声音。幸运的是,内脏并没有受伤……
我两手撑住地面,一口吐出被打断的臼齿、鲜血与唾液,精神上所受到的挫折远超过肉体的疼痛,因为刚才的我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任人摆布。但无论如何,身经百战的我对自己的能力向来信心十足,于是我吃力地站起并呻吟道。
“……你是机器人?”
一股碱味逐渐在口中扩散,那是鲜血与失败的味道。医生的腕力与速度均非常人所能及,如果是一般人,不可能让我出这种洋相,而我也终于明白他为甚么无惧于玉铃的能力了。
“你说对了,少校。”
“你为甚么要隐瞒这件事?”
“这种小事不值得炫耀。”
比较我的笨问题,医生的回答显得干净俐落多了。他带着怜悯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们一直在监视丹尼镇事件的关系人,尤其我的任务最为重大,因为我负责法兰索瓦准将与你──你们两位大人物。”
“你应该对我说声谢谢才对。”
“甚么?”
“主日学校难道没教过你,当别人为你服务时记得道谢?”
“你为我做了甚么服务吗?”
“我帮你封住了法兰索瓦的口,让你得了借刀杀人的方便。”
我的反驳只换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结果是如此没错,但事实上你会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吧,少校;我在主日学校里只学到:不切实际的赞美只会害人堕落。”
就连比较口才,医生仍然凌驾于我。我口中的碱味愈来愈浓,于是我再度吐出血水。绝对不能和血吞,否则会引发作呕的感觉──这是我刚入伍时学到的。到了这种生死关头我还不忘谨守纪律,在医生那双人造的黄玉色瞳孔里毫不留情地反映出我的愚昧与悲惨。
“国防部相当重视丹尼镇事件,如果地球军队屠杀平民的消息传进西留斯军队阵营,正好成为他们政治宣传的把柄;而且在惨遭杀害的平民中,也包含了从医学实验中心逃脱的超能力者家属,这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状况将不利于国内外情势。既得利益与权威必须同时兼顾,就是这次行动的主旨。”
“多谢你简单扼要的说明。”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医生这些话的内容并不复杂,说穿了就是国防部高层长官早就知道玉铃的行踪而放纵她。
伍葛诺医生所属的监视小组一直冷眼旁观玉铃陆续杀害丹尼镇事件的关系人,他们自然不是出于同情,目的之一是藉此观察玉铃的能力,目的之二是不必玷污军方的双手便能除去丹尼镇事件的证人。
这还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但也是关系到成功的一大步。
“少校,你应该明白,我们军方有优先权处置玉铃,因为她原本就属于军方财产。”
“那她个人的意愿呢?她的情感呢?如果她真的心甘情愿,一开始就不会从实验中心逃脱。”
“我的原则是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医生语气明快。
“就个人而言,我当然同情玉铃,也同情你;因为你还这么年轻就必须死去,但这就是依附在组织之下的命运。”
“这就是所谓的地球正义吗?”
“我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全人类的政治统一与和平,直接说出这些话实在令我有点为难。”
“真叫我感动。”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男人。为钱杀人有时是可以被原谅的,但为了国家杀人却是最卑劣的行为,用大义名份包装虐待狂,并施以浓妆艳抹是最为穷凶恶极的暴行。
“你以为我会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吗?”
“当然不会,你是最难处理的那种类型。”
我转向玉铃,好不容易才挤出笑容,这足以证明我在虚张声势。
“趁我抵挡他的时候,你赶快逃走;我会尽量争取时间,你走得愈远愈好,知道吗?”
少女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四周响起医生的笑声;人工声带传出了赤裸裸的杀意。
“了不起的骑士,但那已经是十世纪之前的玩意了,不会有人把你的故事流传到后世的。”
不需要医生的说明,我早就心知肚明。我大概会不得好死吧,这只能说我自作自受。
我在医生的冷笑中摆好架势,在我的动作尚未准备完成时,医生突然出现异状。他正要高举对付我的手臂顿时停住,机械般的表情从他那呈现巧克力色泽的脸上消失,庞大的躯体开始失去平衡,像个醉汉摇来晃去。当医生倒地之时,我耳边听见一声巨响,双眼则看向玉铃。
“是你……?”
“是的,我想他一直以为我的能力仅限于操纵血液而已……”
她的神态甚至显得有些慵懒。
“凡是生化学方面的效应我几乎都办得到,他只有脑部是肉身,所以我分解了保护他脑部的人工淋巴腺酵素,让他的脑无法呼吸氧气。”
“你为甚么要救我?”
少女的叹息中带着微笑。
“你大概忘了,但我记得一清二楚;我记得当时依偎在双亲尸体旁边哭泣的我,还有一位躲在建筑物一角的年轻军人。”
我沉默不语,意思是说现在的我还是跟三年前一样多愁善感,丝毫没有长进。也因此,我更应该继续保持这个特点才对。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我是不可能继续待在地球军队了,不晓得西留斯军队买不买我的能力?”
我觉得我多少应该抱持乐观的态度,多愁善感的个性对国家或军队而言是派不上用场的。但我认为拥有这种个性其实并不坏,而且有益身心。
我作势要玉铃跟来,自己率先往黑暗迈出一大步。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趁破晓前离开旅团的驻扎营区,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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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脸
不计其数的目光有如一道道无形的利箭戮刺著我,上百名记者不约而同地睁大血红的双眼盯住我,就连向来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的我也不禁感受到些许的怯场。话虽如此,实际上我根本不可能临阵脱逃,因为接见记者是我的职务,而回答他们的问题更是我工作意义的所在。如果我对这些情形感到厌烦,那么“美国白宫发言人”这项职务一开始没有我的份。
“我代表全体记者向夏曼发言人请教几个问题。”
我甫上台,一个尖鼻梁上挂著银边眼镜的中年记者立刻开口发言。他的声音夹带著磁气般的紧张感,我点头以示回应。
“请说吧,索菲德先生,在白宫发言人的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回答你的问题。”
“前天遭到流亡古巴人暗杀的布拉德佛登总统目前伤势如何?我们美国人民是否必须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以迎接新任总统上台?”
他的话一说完,整个室内随即笼罩上一层重如铅块的沉默,上百张脸齐露出不安的表情。我做了一口深呼吸,旋而以语言代替刀刃划破这道沉默之墙。
“索菲德先生,我看您是白操心了。”
我停顿一下接著说道:“总统先生安然无恙。”
“哦……”众人松了一口气。
“虽然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算良好,但伤势正以稳定的速度康复之中。”
铅块彷彿在瞬间烟消云散,欢喜的喧嚷在室内泛起一阵不规则的涟漪,当涟漪消失之后,索菲德记者再度开口问道。
“这对美国人民而言,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请转告总统先生我们全体记者预祝他早日康复。”
“好的,同时我在此代表总统先生感谢各位的关心。”
“发言人,另外还有一件事,同时与总统先生遭到枪击的麦肯尼与凯休两名护卫,目前的伤势如何……”
“关于这两位我必须表示由衷的遗憾。”
我只说了这句话,却感到不安的情绪有如水份凝聚在同一处,即将形成乌云。
“我们失去了两名总统护卫。”
现场传来失望的叹息。
“但他们两位并没有白白牺牲,不,我这番话绝不单单是表面上的敬意,事实上总统先生由于他们两位,尤其是凯休护卫的牺牲才得以获救。”
又是一阵质疑的喧嚷,来自各种不同情绪的反应在短时间一览无遗。
“发言人,关于这一点可否请你具体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