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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让十一岁的儿子送他父亲到医院。批斗会开完之后,我去接在医院陪丈夫的儿子。
夜晚黑得很,陪斗了一天的我觉得脚步发飘,怎么也踩不实。
妈妈,你咋了?在前面带路的儿子问道。
儿子的问,使我更加难过,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妈妈,你哭啥?
我哽咽着说,儿子,妈哭什么,你……你以后……会明白的……
妈,我知道你哭什么,你是担心爸爸病重,你怎么养活我们。你不用担心,再过两年,我初中毕业了,就可以种地,养活你和弟弟妹妹。你不要哭,哭坏了身体,我们三个孩子怎么办?
听了儿子的话,我抱着自己的儿子,哭得更加伤心。从塔克拉玛干吹来的漠风掠过黑暗中杨树的树梢,“刷刷拉拉”响成一片。这声音把我的哭声衬托出来,被风带着,传得很远。
孩子,你一定要读书,只有有知识的人在以后才能知道妈妈的哭。
“文革”结束之后,我从塔里木回来了,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病号,三个孩子,原单位不要,任何单位都不愿要。全家人像一个皮球似的,被人从一个单位踢到另一个单位,从一片绿洲踢到另一片绿洲。面对这种境况,我欲哭无泪。但因为政治上已经平反,我对这种人世的冷暖已不在乎。
我那时已能够蔑视它们。我也相信,只要新疆这块大地存在,就有我的立足之地。
现在,我已能坦然面对过去的一切。虽然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我认为那是值得的。
王纪南:官兵渴望女人像沙漠渴望水
我叫王纪南,湖南汨罗人,五一年四月参军前在长沙被服厂工作。到达哈密后,就留在五师四十七团三营。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个能干的人,也不愧为一个典型的劳作一生的女军垦战士。长年累月的劳动,使我的每个指头都严重变形——在哈密修红星渠时,我和大家一起去天山开山炸石,在打炮眼扶钢钎时,有个手指被砸断了——我的左脚也变形了,背驼得很厉害。其实,艰辛的劳作使我的整个肢体都畸形了。
我们要从天山引水,才能开发二道湖荒原和火石泉荒原。那两条渠叫红星一渠和红星二渠,分别长六十四华里和七十五华里。那两条渠修了两年多时间,水渠修成了,我和许多战士一样,累出了一身病。因为水渠要穿过寸草不生的戈壁沙漠,为防止渗漏,全部要用石块水泥铺砌。石头在天山上打,全靠人力背运。背石头是重活,由男兵负责,放炮炸石相对轻松一些,就由女兵负责。我的手指就是在那时被砸断的。
哈密的冬天滴水成冰,呵气成霜,我们修渠部队开到戈壁滩上,帐篷架起来,就被风掀掉了,没有办法,也只得挖地窝子,垒石头房。大家还写了快板词——
地窝子,石头房,
冬天暖,夏天凉,
避风沙,遮太阳,
土炕上边铺苇草,
又松又软赛过钢丝床。
…………
在几十里修渠线上,挖了许多地窝子群,我们给它们起名为红星一庄、红星二庄……
当时铺石块用的水泥叫“洋灰”,当地不生产,我们都没见过。如果从口内运,需要大量的资金。我们只好就地取材,一边开矿采煤,一边炸石灰岩,烧制石灰,然后把它和陶粉和在一起,生产代水泥。在哈密大营房西北角,开了一个陶粉厂。在那低矮的土房里,粉尘飞扬,呛得人受不了不说,冬天冷死人,夏天热死人。我的手受伤后,就到这里来筛陶粉。汗水在身上和成了泥浆,在头发上和成了泥团,一从房子里出来,人家见了就笑我们把自己弄得不像人样儿了。
但这一切,都没有那一声枪响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因为随着那声枪响,我最好的同乡王惠芝永远离开了人世。
驻扎在这里的官兵渴望女人、渴望爱情就跟这片土地渴望水一样。除了我和王惠芝,其余三个女兵很快就结了婚。
王惠芝是湖南新化人,参军时十六岁,长得很好看,水灵灵的,高挑身材,皮肤很白,眼睛很会说话。她一到营部,营里的干部就都盯上了她。但谁配谁,上头都有安排的。副营长张文德十三岁参加革命,是全军特级战斗英雄,他原先所在的连也是战斗英雄连。英雄美人,组织上早已把王惠芝暗配给了他。他个子高高的,相貌英俊,我们也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我和王惠芝一直挨着睡,她跟我说过她喜欢副营长。但因为年纪小,她得问问她母亲的意见。她母亲收到信后,回信让她坚决不要找对象,不然就回不去了。
她父亲已经去世,她和哥哥都是母亲一泡屎、一泡尿拉扯成人的,她很听母亲的话。
那时,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男人的心。收到信后,她就跟副营长说,我母亲说了,不能在新疆找对象,所以我不能再跟你谈朋友。
副营长听了很伤心。他有好几次都跟我说,让我带话给王惠芝,说他非常爱她,他就是死也要把她带到土里去。
王惠芝心眼儿实,她只想着母亲养她不容易,只想着以后回到母亲身边,只想着绝不在外头找对象,所以她对副营长的话怎么也听不进去。
这时,这个师里只要是子弟兵的,都准备往口内调,副营长也在调动之列。他想与王惠芝把关系赶快定下来,即使因她年龄不够不能结婚,他可以等,以后还可以把她往口内调。他就去请求王惠芝答应与他订婚。王惠芝仍想着回母亲身边去,所以拒绝了他。刚好,营部的孙干事也喜欢王惠芝,常去找她,但她不喜欢孙干事,他们仅仅是同志而已。但副营长却疑心他与孙干事在谈恋爱。他太爱她了,他怎么也忍受不了。他再次向王惠芝求爱时,王惠芝说等以后再说。副营长非常伤心,都差点哭了出来。
就在他准备到口内去的前夕,他来问我,小王,你们女兵晚上是咋睡的?
我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只以为跟工作有关,就把我睡哪儿,陈太爱、史敬谊、陈惠兰、王惠芝睡哪儿,一一给他说了。
他听了后,说,谢谢你了,你要好好干,我要走了,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留给你,只有一个茶缸,是新的,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我以为他说的要走了是到口内去,便说,你们是男人,你们到国防部队去,去保家卫国,很好。我刚来新疆不久,我要用自己的劳动来使它变得跟我的老家湖南一样。我没什么东西回赠你,只能给你道个路上珍重。
他笑了笑说,这就够了。
晚饭前,副营长领我们唱了歌,晚上我和王惠芝躺在床上,讲了白天副营长来找我的事,我告诉她,副营长要走了。她听后,好半天没有说话,有些忧伤地说,他其实真是个不错的人,他走了就好了,就能忘了我,口内的好姑娘多,他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他会幸福的,我会祝福他。
我看他即使回到口内也会想你的,因为他的确是很爱你,爱一个女人跟找个女人过日子可不一样,我看他挺伤心的。我说。
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母亲为我吃了很多苦,我不能不听她的话……
白天修了一天渠,我们都很累,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
我睡着不久,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副营长坐在王惠芝的床前,脸上流着血。血不停地流,顺着身子流到了地上,在地上漫开,血红一片。但他好像没有感觉,只用很热的目光盯着王惠芝。我和王惠芝则躲在一边笑。她说床上躺着睡熟的人并不是她,那是一个空壳。说完,我们就跑开了。跑进沙漠,又跑进戈壁滩,又跑到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但无论跑到哪里,都可以见到流着血的副营长在那里坐着,看着躺在他面前的王惠芝。最后,王惠芝说,我会飞,我会飞到天上去,他就会看不见的。她说完就真飞了起来,还咯咯咯地笑。她在空中越飞越高,最后看不见了,只留下笑声还在天上响。我呼喊她,叫她回来,她说,我不回来了,我要飞到妈妈身边去。我很难过,想从这个梦中醒来,但我怎么也醒不来。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枪响。它像是从梦中发出来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醒过来。然后,我又听到了一声枪响,营区一下乱了起来。
谁在打枪,谁在打枪?
好像在女兵班那边。
莫不是土匪袭营吧?
可能是哨兵的枪走了火。
到处乱哄哄的。
我仍迷迷糊糊的,好像那个梦还没有完。我推了一下王惠芝,她没有动静。我又推,一边推,一边说,看你睡得像个死人,外面土匪袭营了呢,看土匪来把你扛走当压寨夫人去。推着,觉得手上黏黏的,一摸,王惠芝头上冒着热热的东西。我赶紧下床点了马灯,一看,妈呀,她已死了。她头上被打了一枪,血已把枕头渗红了。
紧急集合哨吹响了,脚步声把月光踏乱了。我跑出去,哭着喊叫道,王惠芝被人打死了,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人们都朝这里涌来。
我哭了起来,我用水擦她头上的血,但怎么也擦不干净,直到她身子冷了,血凝固了。
我抱着她,给她洗脸,梳头,换上干净点儿的衣服,我希望自己像一个亲人一样,给她一点儿照顾。
她很安详,像仍在熟睡。只是脸上没有血色,惨白得很,我已感觉是他干的,我想骂他,但哽咽着没骂出来。
副营长也被抓住了,因为他拐到那个干事那里,想把他也打死,但干事跑了,没有打着。
我这才知道,他说的他要走了,就是这样走的。
没多久,他被枪毙了。刚枪毙,上头来电,念他保卫过延安,念他是战斗英雄,当连长时带出的连队是战斗英雄连,先不要枪毙。但已晚了。听人说,枪毙他时,他啥话都没有说,只是念叨着,惠芝,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他们就这样走了。
我为王惠芝伤心,觉得她命苦,也为副营长伤心,他可以有很好的前程,却给自己弄了那么一个结局。慢慢地,我觉得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比他们更可怜。副营长是为爱而死的,王惠芝是因为被人爱而死的,而我们好多人却没有。既没有被人爱过,也没有爱过别人,迷迷糊糊就一起过日子了,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
我的婚姻是这样的,五三年,我在学生队当分队长时,领导找我谈话,把我介绍给学生队司务长。他是四八年从傅作义部队起义的,比我大九岁。我自然不同意。后来领导就找我一次次谈话,我忍受不了啦,就说我们先谈谈看吧,我还没跟他谈过一次话呢!结果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丁零当啷就让我们结婚了。
我感到很突然,对婚礼也没什么感觉,所以除了记得年份,是哪月哪天结的婚都记不得了。
结婚之后,我就到四十七团商店当售货员,不久,又派我到哈密去学做食品。学做面包、点心、蛋糕,后来做出了名,还上了报纸。丈夫则到石河子速成中学学习,学完后就到连队当指导员。但由于他脾气不好,老跟领导顶牛,被降为排长,就当了一辈子排长,最后以排长退休。
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无奇,但我已活了六十七岁,父母把我们生下来,就是要让我们在这个人世上活下去,我做到了。对于那个时代的一个普通人,做到这一点已经不容易了。
而王惠芝走了,走了快五十年了,不知她的灵魂是否已安息,我很怀念他们,我想趁这个机会,祝愿他们都安息!
陈瑾:唯有爱是永恒的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这两间土坯房,原已因垮塌而被人废弃。我对它做了修葺,把残缺的墙补好,找来一些杨树,抱来一些树枝,和了一些泥,做好了屋顶,自己又修了灶台,便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居所了。
这里处在小城的边缘。不远处便聚集着来自乡下或异地的流浪者,他们靠出卖劳力或贩卖水果及廉价的小商品为生。
我居所面对的一片庄稼地是我心目中的公园,我经常到那里散步。住处周围的空地我自己开垦出来了,竟有一亩多,我在地的周围种了石榴和杏树,用七分地种小麦和玉米,剩下的地种各种菜蔬瓜豆。靠这些地,我原来可以勉强生活,但年老后,我做不动了,连一些蔬菜都伺候不了,全部身心都要用来应付自己逐渐病弱的身体,生活也就一天比一天困顿。
我还有一千多册图书,那是我的精神乐园。我当兵前就读于湖南大学英语系,至今还能读英文原作。当我无法面对自己的命运,当我感到人生寂寥之时,当我无法承受生命的沉重之时,我就会翻翻那些散发着岁月气息的书籍,我能从那里得到慰藉。
书是世界上最为珍贵的财富。
我的书大多是“文革”后购置的。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