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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听见一个人说,哎,把这个老顽固放了吧,枪毙了她四次,她的灵魂已被枪毙了,把她的躯壳放回去算了。
他们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我小心翼翼地把蒙在头上的套子取了,摸回家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
回想起来,我能活到现在,真是幸运,这可能是母亲在一直为我祈祷吧。1980年,我们母女在香港见了面,那已是三十年之后了。1984年,母亲曾回长沙定居,后终因想念台湾的儿女孙子,回到了台湾。四年之后,她像是要补偿与我数十年的母女分离,要求回到我的身边,我把她接到新疆,直至九二年病逝。母亲飘摇一生,最后终老天山,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埋下了我第一个亲人的骨殖。记得诗人周涛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看了这句话,我就想,难道母亲从大海中的岛上来这万里之遥的地方,就是要用自己的骨殖给我换取一块故土吗?
我不知道。
毛淑奇:年龄最小的女兵只有十一岁
我与妹妹毛灿奇是两姊妹,我们是一起参军,一起来新疆的。
那时候不知怎么搞的,就想当兵,我妹妹更是想疯了。在看到新疆军区到湖南招收女兵的消息之前,她已去考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军需学校在株洲招学生兵,我妹妹当时才十四岁,也不知道株洲在哪里,偷了父亲的一块银元,就一边问路,一边往株洲走。那时刚解放,到处乱糟糟的,一点也不太平。这对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来说,的确需要一些勇气。幸好走到东屯渡,碰到一个小女孩,名字她已记不得了,也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去当兵的,两人正好做伴。因为不知道在株洲要花多少钱,所以那一个银元捏在妹妹手里,怎么也不敢花,两人就偷偷地拔了些萝卜,背着,饿了就啃两口吃。
走了两天才到了株洲,好不容易找到招兵的地方,人家名额已满了,她是高小毕业生,人家要初中文凭,她就把我的文凭拿了,人家一看她一个小黄毛丫头,就知道年龄和文凭上填的出生年月不符,便断定文凭是假的。她说假的就是假的,但她参加革命的想法是真的。两个小姑娘死乞白赖地要当兵,要他们收下,但人家说年龄太小不行,两人只好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又走了两天,才回到家里。
家里好几天不见她的踪影,以为她出事了,见她回来,又惊又喜。问她到哪里去了,她说她到株洲去考兵了。全家人听后,马上就笑了,他们认为她还是一个小孩子,根本不可能,觉得她是在吹牛。
第二次是部队招保育员,她听说后,又去了,这次需要政府开证明。开证明的人一见她,就问她,你生过孩子吗?
她摇摇头。
你有奶给孩子吃吗?
这与当兵有什么关系呢?她大惑不解地反问那个人。
我看你什么也不懂,当保育员要生过孩子,要有奶给孩子喂才行,有点像你们富人家的奶妈,你现在知道了吧……
那人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吓跑了。
还有一次是四姐毛翠奇告诉她的。四姐在报纸上看到了招“军干”的消息就回来告诉了她。她当时正在地里干活,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就说,她也要去!
你年龄这么小,不行。四姐说。
她说她可以把年龄报大点。
那你就去试试吧。
我们家的一个长工听说了,也要去。她们三人就一起跑去了。毛灿奇文凭低,没考上,但政府里的人告诉她,说新疆招聘团的人要来,要她等着。她回来告诉了我,我也就偷偷地作着当兵的准备。姐姐上了军政大学,那名长工当兵到了一三八师,参加了抗美援朝,是死是活,不再知道。
四姐上学后,常给我和毛灿奇来信,说爸是剥削阶级,要我们和爸划清界限,不能给爸当狗腿子。我们当时怎么也搞不明白她的话,觉得她这样骂父亲,太不应该。我们不知道剥削阶级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划清界限。我们只惦念着还有没有什么部队来征兵。到了五○年十月,新疆军区在长沙征召女兵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我当时正好在军鞋厂工作,最先得到消息,也没告诉父母,先报名参军了。
自从毛灿奇在报纸上看到妇女翻身、男女平等的消息后,就不顾父亲的反对,到地里干活去了。作为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在过去若下地干活,会被人看不起的。不想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家里的一个好劳力,耕田犁地,背挑撒播,都很能干。我们家家教很严,父亲是个封建的人,但他没想到,一解放后,女儿们都开始反抗他,而他对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已有两个女儿去当兵,这是他原先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对他而言,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和大多数同辈人一样,惊恐不安地揣摸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的神情常常满怀忧虑。他坚决不让毛灿奇去当兵,理由是她干田地里的活很在行。他不敢明说不支持我们参加革命,但毛灿奇还是偷偷地跑了。
毛灿奇把剩饭捏了几个饭团带上,是在半夜跑出来的。本来可以坐船到长沙,但她这次没有偷到父亲的银元,所以只好走路。因为怕父亲发现了追上来,她走得很快,基本上都是在小跑。在南方,从小就听鬼怪故事,所以一个人走夜路太害怕了,她为了给自己壮胆,就边走边哭。
因为没钱住店,毛灿奇就连夜赶路,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赶到了长沙。找到招兵的地方,她又累又饿,都快晕倒了。她来找我,但我已坐上火车出发了。她觉得无依无靠,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想到招聘团的人会那么好,他们马上给她安排了住的地方,又给她弄来了一大碗米饭。这使她更坚定了参军的决心,她想,她就是耍赖,也要赖到新疆去。当然,她最后很顺利地过关了。
毛灿奇当时十六岁,但还有比她年龄更小的,那就是幼年文工团的女兵。她们年龄最小的是何梦道,当时才十一岁,当兵前正在读小学。听人说她即使穿着最小号的军装,也过了膝盖。那严肃的军装穿着,也掩盖不了她浑身稚气。她后来成了著名的舞蹈家,我也有幸看过她的演出。
而决定要招幼年文工团,则听说是熊晃被黄念青缠得没有办法了才作出的。黄念青当时十三岁,正在周南女中读初二。但别看她年纪这么小,却和我妹妹一样,已三次报名去参军了。第一次、第二次都是报名去抗美援朝,第三次是军事干部学校招人,每次都是因为年龄太小,没去成。新疆军区来到长沙后,她又去报名了。还是因为年纪小被拒绝了。她家在长沙,她就天天去缠着征兵干部。她说,我到朝鲜去,你们不要我;我到军事干部学校去,你们也不要我,到处都不要我,这不行。她最后缠得征兵干部没有办法,就对她说,我带你去见我们招聘团团长,他如果同意你去,你就去,他要不同意,我也就没有办法了。黄念青说,去就去,我不怕。那干部把她缠他的情况给熊晃讲了。熊晃笑了,然后问她,小丫头,你为什么非要当兵呀?黄念青说,抗美援朝一开始,学校就进行了教育,有好多同学都去了,我也要去。熊晃觉得很为难,想了半天,终于表了个态:这样吧,我们组织个幼年文工团,这样的话,这些小家伙就可以参军了,以后肯定还有像她这样的小家伙来。黄念青一听,高兴得不行,大声喊道,我也当兵啦,我也当兵啦。后来幼年文工团招了三十个人,全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我在长沙也听到不少父母劝自己的女儿不要去参军,他们说新疆几百里看不到人烟,没有水,喝马尿,吃生肉。人野得很,见了生人就捅刀子。他们净拣可怕的事说。但我们都认为他们在胡说八道,我们只相信熊晃的话,他在讲话中把新疆描述得很美,不只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还有覆盖着白雪的天山,气势磅礴、充满神话色彩的昆仑山,一望无际的草原,美丽富饶的绿洲。说大家去不仅要卫国戍边,还要建设起一个又一个现代化的集体农庄……
我在解放初看了一些苏联电影,比如《区委书记》《在敌人后方》《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幸福生活》,那其中有集体劳动的场面,有收获的欢乐,有成百上千亩的大条田,妇女们开着拖拉机……我渴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样的农庄之中。我和我妹妹都想当一名拖拉机手。但我到六师不久,就去学护士,我妹妹去开荒了。虽然在同一个师,但我们一年多才见上面——我记得,她是到师部来开劳模大会时我们见面的。
尚久骖:姓高的女生突然决定不去了
我就读省立一中时,社会上刮起了参军的风潮。每刮一次风,班上就会少一批人。到我离开学校参军进疆时,班上已经没有人了。
临走之际,我特意回到母校,去向她告别,校园空荡荡的,显得十分冷清。教室里已挂满了蜘蛛网,但书香味还在。闻着那熟悉的残留的书香、墨香,用手拂了一下课桌上蒙着的灰尘,我的心情异常复杂。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感掠过我的心头。真有一种“风萧萧兮湘水寒,湘女西去兮不回还”的感觉。是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坐到这个教室里去了。一批接一批离开这个教室的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如今只留下了一群模糊的背影。他们怀着自己的理想,有的进了军政大学,而更多人奔赴朝鲜前线,他们有的已经受伤,有的已经牺牲,有的还在战斗。想到这里,我感到异常难过。
整个校园都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我不禁为这所名校伤心起来。
我觉得这学校像一位儿女离散到了四面八方的母亲,正在埋怨着,责怪着……
我曾在左宗棠家族所办的学校读过书,知道左氏抬棺西征的故事。左氏强调的报效国家,卫国戍边的思想已渗入了我的灵魂。因而常常引起我对那个地方无边无际的绚烂想像:美丽的草原、高耸的雪山、云朵一样的羊群、飞奔的骏马、翱翔的雄鹰、无边的大漠、丁当的驼铃……
也许是我骨子里自幼就有一种楚文化培育出来的浪漫气质,所以在我参军写入伍动机时,是这么写的:为了看到大漠,为了听到驼铃,我自愿参军到新疆去。因为我没有写“为了革命”、“卫国戍边”之类的话,所以有人认为我入伍动机不纯。其实,这是我最纯的动机。因为这证明我爱那个地方,而只有爱她,你才会为她奉献自己的青春,为她流血流汗。
临出发之际,我们班上有个姓高的女生突然决定不去了。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平时的表现进步得很。刚开始征兵时,她出板报,写标语,又是发言,又是鼓动,正是她的鼓动,我们全班才会一个不剩,全去报名参军的。所以,她的临阵退却让大家感到十分吃惊。
那女生只是哭,觉得十分委屈。最后,她私下里对我说,是她舅舅不让她去的。他舅舅对她说,现在让剥削阶级的子女到新疆去过一过苦日子吧,我们现在要掌握文化知识。当她还是闹着要去时,她舅舅非常生气。他说,你以为她们是去干什么的吗?她们是去解决老干部婚姻问题的,难道你也想去那样的鬼地方嫁个老干部?
我一听,开始吓住了,过后一想,便一点也不相信。以鄙夷的口气对她说,你不去就不去了,何必找这样的借口呢?
那同学一听就哭了,她哭哭啼啼地说,那真是她舅舅给她讲的,还要她不要给任何人说。
她舅舅当时在省里工作,自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我当时只以为是她舅舅为了阻止她去新疆才用这话吓唬她,所以并没有在意。就不冷不热地对她说,你不是剥削阶级的子女,你要学习文化知识你就学习吧。再见了,团支部书记。
她还想解释,并想劝阻我,就说,不管这是不是真实的,你都不要去,假如是真的呢?
我没有理她,径自走了。
就这样,那姓高的女生作为全班唯一没有参军的同学,留在了长沙。
郑佩兰:姑侄同进疆
我的家在湖南衡山县,我出生在1937年。我的童年就是在八年抗战中度过的。听母亲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县城就经常被日本飞机轰炸,以后的轰炸就更加频繁了,再以后,长沙一带又成了中日会战的战场,一家人在战争中东躲西藏,饱受了战争带来的苦难。所以我稍微懂事,就想着长大了要像花木兰那样杀敌立功,报效国家。但长大了才发现,作为一个女儿家,这只能是一个梦。
刚解放那阵,经常有解放大军从衡山经过,开始时行进得很快,问大人才知道,那是在追击国民党的溃败之师。然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