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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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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现在是在教书,但我可以说我的趣味是在于希腊神话,因为希腊的是世界
的最美的神话。我有时想读一篇牧歌,有时想知道蜘蛛的结婚,实在就只是
在圈子里乱走,我似乎也还未走出这个圈子。

我看神话或神话学全是为娱乐,并不是什么专门的研究。但有时也未尝
没有野心,想一二年内自己译一部希腊神话,同时又希望有人能够编译或著
述一部讲文化或只是宗教道德起源发达的略史。我平常翻开芬兰威斯忒玛耳
克(E。Westermarck)教授那部讲道德观念变迁的大著,总对他肃然起敬,心
想这于人类思想的解放上如何有功,真可以称是一部“善书”。在相信天不
变道亦不变的中国,实在切需这类著作,即使是一小册也好。能够有人来做,
表示道德是并非不变的,打破一点天经地义的迷梦,有益于人心世道实非浅
鲜。我以前把这件事托付在研究社会学的朋友身上,茬苒十年,杳无希望,
因为那些社会学者似乎都是弄社会政策的,只注意现代,于历史的研究大抵
不着重的。这件事好像是切望中国赶快成为一个像样的民主国,急切不能成
功,本来也是难怪的,虽然也难免略略地失望。但是这两年来,绍原和我玩
弄一点笔墨游戏,起手发表《礼部文件》,当初只是说“闲话”,后来却弄
假成真,绍原的《礼部文件》逐渐成为礼教之研究,与我所期望于社会学家
的东西简直是殊途而同归,这实在是很可喜的。我现在所要计划的是,在绍
原发刊他的第几卷的论文集时,我应当动手翻译我的希腊神话。

绍原是专攻宗教学的。我当绍原在北京大学时就认识他。有一天下课的
时候,绍原走来问我日本的什么是什么东西,领我到图书馆阅览室,找出一
本叫做《亚细亚》的英文月报翻给我看,原来是什么人译的几首“Dodoitsu”, 
日本人用汉字写作“都都逸”,是近代的一种俗歌。我自己是喜欢都都逸的,
却未必一定劝别人也会硬读。但是绍原那种探查都都逸的好奇与好事,我觉
得是很可贵的,可以说这就是所以成就那种研究的原因,否则别人剃胡须,
咬指甲,干他什么事,值得这样注意呢。绍原学了宗教学,并不信那一种宗
教,虽然有些人颇以为奇,(他们以为宗教学者即教徒,)其实正是当然的,
而且因此也使他更适宜于做研究礼教的工作,得到公平的结论。绍原的文章,
又是大家知道的,不知怎地能够把谨严与游戏混和得那样好,另有一种独特
的风致,拿来讨论学术上的问题,不觉得一点儿沉闷。因为这些缘故,我相


信绍原的研究论文的发刊一定是很成功的。有人对于古史表示怀疑,给予中
国学术界以好些激刺,绍原的书当有更大的影响:因为我觉得绍原的研究于
阐明好些中国礼教之迷信的起源,有益于学术以外,还能给予青年一种重大
的暗示,养成明白的头脑,以反抗现代的复古的反动,有更为实际的功用。
我以前曾劝告青年可以拿一本文法或几何与爱人共读,作为暑假的消遣,现
在同样的毫不踌蹰地加添这一小本关于髪鬚爪的迷信——礼教之研究的第一
卷,作为青年必读书之一,依照了我个人的嗜好。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一日,于北京苦雨斋。

□1926 年11 月刊《语丝》105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潮州畲歌集序

民国三年一月我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上发过这样的一个启事:

作人今欲采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

资料。即大人读之,如闻天籁,起怀旧之思,儿时钓游故地,风雨异时,朋侪之嬉戏,母

姊之话言,犹景象宛在,颜色可亲,亦一乐也。第兹事体繁重,非一人才力所能及,尚希

当世方闻之士,举其所知,曲赐教益,得以有成,实为大幸。

我预定一年为征集期,但是到了年底,一总只收到一件投稿!在那时候
大家还不注意到这些东西,成绩不好也是不足怪的,我自己只得独力搜集,
就所见闻陆续抄下,共得儿歌二百章左右,草稿至今还放在抽屉里。六年四
月到北京来,北京大学的朋友开始征集歌谣,我也跟着帮忙,因为懒惰,终
于没有把自己的草稿整理好,但因了刘半农、常维钧诸君的努力,这个运动
很有发展,征集成绩既佳,个人辑录的地方歌谣集也有好几种完成了,如顾
颉刚、常维钧、刘经庵、白启明、钟敬文诸君所编的都是,这部林培庐君的
《畲歌集》乃是其中最新出的一种。

歌谣是民族的文学。这是一民族之非意识的而是全心的表现,但是非到
个人意识与民族意识同样发达的时代不能得着完全的理解与尊重。中国现在
是这个时候么?或者是的,或者不是。中国的革命尚未成功,至今还在进行,
论理应该是民族自觉的时代;但是中国所缺少的,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虽然
尽有利己的本能,所以真正的国家主义不会发生,文艺上也可以虚空地提倡
着民众文学,而实际上国民文学是毫无希望。在这个年头儿,社会上充满着
时新,正如忽而颓废,忽而血泪一般,也会忽而歌谣地欢迎起来,但那是靠
不住的,不但要改变,而且不是真的鉴赏。搜集歌谣的人此刻不能多望报酬,
只好当作他的嗜好或趣味的工作,孤独地独自进行,又或如打着小鼓收买故
旧的人,从尘土中挑选出“鸡零狗碎”的物件,陈列在摊上,以供识货者之
拣择,——倘若卖不去,便永久留在店头做做装饰也好。关于这一点,大抵
现在搜集歌谣的人都有了觉悟,我所认识的几位中间十九如此,差不多是悃
愊无华,专心一意地做这件事,而林君之坚苦卓绝尤为可以佩服。不过在现
今这个忙碌的世界上,我虽然佩服林君的苦功,承认这部歌集的有价值,却
不能保证,至少在这圣道战争的几年里,这能够怎样为国人所懂得,——虽
然于将来的学术文艺界上的供献总是存在的。

中华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于北京记。

□1927 年4 月刊《语丝》126 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读性的崇拜

性的崇拜之研究给我们的好处平常有两种。其一是说明宗教的起源,生
物最大的问题是自己以及种族之保存,这种本能在原始时代便猛烈地表现在
宗教上,而以性之具体或抽象的崇拜为中心,逐渐变化而成为各时代的宗教。
普通讲性的崇拜的书大抵都注重这一点,但他有更重大的第二种好处,这便
是间接地使我们知道在一切文化上性的意义是如何重要。性的迷信造成那种
庄严的崇拜,也就是这性的迷信造成现在还存留着的凶狠的礼教,把女子看
作天使或是恶魔都是一种感情的作用,我们只要了解性的崇拜的意思,自可
举一反三,明瞭礼法之萨满教的本义了。我们宗教学的门外汉对于性的崇拜
之研究觉得有趣味,有实益,可以介绍的理由:差不多就在这一点上。

张东民先生的《性的崇拜》读过一遍,觉得颇有意思。我尝想这种著作
最好是译述,即如我从前看过的芝加哥医学书局出板诃华德所著的一本,虽
然是三十年前的旧作,倒很是简要可读。张先生的书中第三四五这三章声明
是取材于瓦尔的著作,材料颇富,但是首尾两篇里的议论有些还可斟酌,未
免是美中不足。如第五页上说,“所以古人有言道:‘人之初,性本善,’
这明明是说人在原初的时代,对于性之种种,本皆以为善良的。”著者虽在
下文力说性质性情都脱不了性的现象之关系,以为这性字就是性交之性,其
实这很明瞭地是不对的:我们姑且不论两性字样是从日本来的新名词,严几
道的《英文汉诂》上还称曰男体女体,即使是宋代已有这用法,我们也决不
能相信那《三字经》的著者会有卢梭似的思想。这样的解释法,正如梁任公
改点《论语》,把那两句非民治思想的话点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
之”,未始不很新颖,但去事实却仍是很远的了。又第六十四页上有这一节
话:

唯自然之律,古今一样,他们既滥用了性交的行为,自该受相当的惩罚,于是疾病

流行了,罪恶产生了。为防弊杜乱起见,一辈强有力者便宣布了种种禁令:“不许奸淫”,

“不许偷盗”,不许这样,不许那样,。。而从这些消极的禁令式的规条中,伦理和道德

等制度便渐渐演成了。

关于这种制度的演成,我因为不很知道不能批评,但两性关系上的有些
限制我却相信未必是这样演成的,这与其说因了“滥用”性的崇拜而发生,
还不如说是根据性的崇拜之道理而造成的较为适合。我们对于性的崇拜常有
一种误解,以为这崇拜与后代的宗教礼拜相差不远,其实很不一样。弗洛伊
德在《图腾与太步》(勉强意译为族徽与禁制)中说及太步的意义,谓现代
文明国人已没有这个观念,只有罗马的Sacer 与希腊的Hagios 二字略可比
拟,这都训作神圣,但在原始时代这又兼有不净义,二者混在一处不可分开,
大约与现代“危险”的观念有点相象,北京电杆上曾有一种揭示,文曰“摸
一下可就死了!”这稍有点儿太步的意味。性的崇拜也就这么一件东西。因
为它是如此神异的,所以有不可思议的功用与影响。“马蹄铁”可以辟邪,
行经的妇人也就会使酒变酸;夫妇宿田间能使五谷繁茂,男女野合也就要使
年成歉收:这道理原是一贯的,虽然结果好坏不同。我说“不许奸淫”不是
禁止滥用性的崇拜,乃是适用性的崇拜之原理而制定的,即是为此。我们希
望于性的崇拜之研究以外,还有讲性道德与婚姻制度的变迁的历史等书出
来,但我也希望这是以译述为宜。又德人H。Fehlinger 的小册《原始民族的
性生活》等亦甚有益,很有可以使我们的道学家反省的地方。


(一九二七年八月)

□1927 年9 月刊《语丝》147 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医学周刊集序

古代的医术与宗教是混在一起的,中国统称巫医,至今还称医卜星相,
古希腊也是如此。Pharmakeia 一字可以作医术讲,也就是法术(Magic)的
名称,这正与化学和炼金术,天文学和占星术是同样的关系。古人同野蛮人
一样,对于自然及人生的变化感到极大的惊异,但不明隙其间的物质的因果
关系,所以一切推原于超自然之神力,生老病死是人生最大的难题,就当然
地第一加上了宗教的解释。德国马格奴斯博士(Dr。HugoMagnus)在所著《医
学上的迷信》一书里把这些事情说的很明白,他以为在科学未发生以前这可
以说是当然,但如在医学成立,知道生理及病理的现象均由于自然之因累,
与鬼神无关,那时还要宗教或法术的治疗,这就成为十足的迷信了。西方医
术自公历前五世纪中希腊希坡克拉德斯(Hippokratēs)出世,成立学术的基
础,昔日宗教的疗法退居于迷信的地位,经过二千馀年的演进,论理本应渐
就消灭了,但是事实却不尽然,正如原书序上所说,“荒唐的迷信至今还是
存在,二十世纪亦将以此大受将来的非难。”至于中国,这本是希奇古怪的
地方,在古今的艺术家哲学家中间确有些很高明的思想,但一方面乌烟瘴气
的迷信也很不少,没有正统的教会的监督,没有正式的祭师的指导,却自能
流传蔓延,人生的一切活动几乎无一不受其影响,医术也自然不在例外,而
且这些迷信的分布并不限于民间,即智识阶级亦在其内,尤可异者则中国医
师本身也还不能脱去这种迷信,或者更进一步而为医学上的迷信之宣传者,
则显然是巫医合一了。友人疑古玄同君藏有中医小册子数种,都是这类的宣
传品,我只见《存粹医话》卷四,有陆晋签医士著《论人身上生雉雀蝙蝠蛤
蛇龟鳖等种物》一文,以为“人身而生动物,似乎奇异,实不足奇”,未云,
“凡此皆明乎五行之气化者始得知之,若不讲五行,不究气化,徒沾沾于某
方某药治某病,是形而下者谓之艺,目之曰医术则可,形而上者谓之道,名
之曰医道则不可。”这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明中国的医学没有脱离迷信的把
握,而且医生自己还是一个术士。我们若是冷淡地看,说随他去也罢,反正
不过少医活几个人,未始不讲得过去;但事实没有这样简单,——像这最能
实证的生理及病理的学术方面还容留得下迷信,别的方面可想而知,政治道
德以及一切人生活动自然也为迷信所主宰,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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