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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到了李笠翁、袁子才还没有全绝,虽然他们已都变成了清客了。中国新
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而现在中国情形又似
乎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这原是
无足怪的。我常想,文学即是不革命,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学及其他种种艺
术或宗教,因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接着吻的嘴不再要唱歌,这理由正是
一致。但是,假如征服了政治的世界,而在别的方面还有不满,那么当然还
有要到艺术世界里去的时候,拿破仑在军营中带着《维特的烦恼》可以算作
一例。文学所以虽是不革命,却很有他的存在的权利与必要。——从《燕知
草》说到明朝,又从明朝说到革命,这个野马跑得太远了,实在我只想说明,
文学是不革命,然而原来是反抗的:这在明朝小品文是如此,在现代的新散
文亦是如此。平伯这部小集是现今散文一派的代表,可以与张宗子的《文秕》
(刻本改名《琅嬛文集》)相比,各占一个时代的地位,所不同者只是平伯
年纪尚青,《燕知草》的分量也较少耳。
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于北平市。
□1928 年作,1929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大黑狼的故事序
这还是民国十四年的秋天,谷万川君初次和我谈起大黑狼的故事,我记
得还有一篇消息登在第五十二期的《语丝》上。在那时候,大约万川是“少
不更事”,我却有点老朽了,所以在“这个年头儿”还是很高兴地谈那些不
革命的大黑狼,他记录出来寄给我看的这一类民间故事现在已经忘记有若干
篇,总之在我书桌的抽屉内是有了一大叠。有一回,总是奉鲁军祝贺攻下南
口的时分罢,万川从望都寄来二十个新鲜鸡蛋,虽然放在木屑里包装得很好,
到得从邮局取来的时候,几乎都磕破了,剩下一两个完全的也已经变坏了。
这件事我至今还很清楚地记得,可是这其间隔了两年的光阴,有许多许多的
事情都已变了样子了。
不久万川到南方去革命,好久没有信息,不知道他革出什么来了没有。
后来得知他回到上海。看他几次的来信,似乎他对于革命已没有多大兴致,
可是对于他那老朋友大黑狼也未必还有趣味去奉访它了。这原是很不错的。
文学本来是不革命,便是民间文学也是如此,我们如要替他辩护,文学至少
也总不就是革命。革命假如是雅片,文学好比是“亚支奶”罢?正如有钱有
势的人大胆地抽大烟一样,有血气的青年对于现代感到不满,也就挺身而起,
冒危险,拚性命,去实行革命,决不坐在家里叹息诅咒,聊以出他胸头的一
口闷气。只有那些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乏汉,瘫痪似地坐在书桌前面,
把他满腔的鸟气吐在格子纸上,免得日后成鼓胀病,有如上瘾的穷朋友只能
每顿吞点亚支奶,这虽是不像样,却也是没有法的。有人说得好,凡是匿名
揭帖,或登广告,发传单,说某人怎样欺侮他的,大抵是吃了亏,没有力量
反抗或报复,虽不甘心却终于只好忍受的人,他的这种揭帖等便是表明他的
无能为的态度,表明他是将忍受了,只要让他嚷这一回。要咬的狗是不则声
的,叫着的却是自己在害怕。在现代乱世青年只有两条出路,强的冲上前去,
做个人类进化的“见证”(Martyr),弱的退下来,叹息诅咒,以终天年,
兼以传种,——此外,自然还有做官发财之一法,不过这一路的人已经很多,
不必再来引导,省得将来更要僧多粥薄。现在虽然听说有很巧的方法,即是
以文学代革命,犹如从前随营的朱墨文案也可以算作“军功”得保举,但我
觉得总未免太取巧一点儿,似乎不大好。英国的摆伦(Byron),匈加利的斐
德飞(Petofi),那确实不愧为革命诗人,很有砭顽起懦的力量,可是摆伦
终于卒于密所隆吉军次,斐德飞死在绥该思伐耳的战场上,他们毕究还是革
命英雄,他们的文学乃只是战壕内的即兴,和文士们的摇瘦拳头是不很相同
的。——
不知怎的话又说远了,现在再来谈万川的事罢。他去革了一阵子的命,
现在不再干这个玩意儿了,因为革命已经成了功,而同时他对于文学似乎又
变了冷淡了。我说这是不错的,因为吃得起大土的人那里要什么亚支奶,然
而等到这烟灯烟枪都收了摊,而还不肯屈尊来吞服一点代替品,那么这是有
点危险性的,正如瘾发时之要涕泪横流的。本来能革命的自然最好还是革命,
无如现今革命已经截止,而且我又是不革命的人,不能自己浸在温泉里却用
传声筒发命令,叫大众快步走,冲锋!所以对于万川还只好照着自己的例劝
他回转来弄那不革命的文学。我这样说,列位切莫误会以为我自己自认是在
弄文学,这个我早已不敢弄了,我现在只是不革命罢了,——我至今还想整
理中国猥亵的歇谣,这个我恐怕简直还有点反革命的嫌疑!恰好,万川虽已
没有打听大黑狼的新消息的热心,但似乎终于未能忘情,从我这里把它要回
去,预备刊印成书,我便趁了这个机会写几句话给他,告诉我的意思。我并
不劝他回到记录大黑狼的那时代来,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有如现在有些人想
叫大家回到古代去,但我又觉得不革命又不不革命之非计,所以想借了大黑
狼去诱引他一下,请他老实不客气地决定来干这不革命的文学或其他学问。
我的老朽却还是仍旧,不减少也希望不大增加,所以对于大黑狼们的感情仍
是颇好的,日后这本故事集印成之后我还想细细地重读一遍,——这两年来
人事改变真不少了,大黑狼和万川都还健在,这真是极可喜的事了。
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于北平市。
□1928 年作,1929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女子学院毕业同学录序
女子学院与不佞的历史可谓极短。民国十八年十二月,女子大学改称文
理学院的时候,我以文学院教员的资格进去教书,又暂代刘半农先生担任了
国文系的职务。前后才七个月,这一学年就完了,而这中间还经了好些波折,
法学院的打进来可以算是一个大灾难,末了借到北小街的房屋,争到女子学
院的名称,是还好的事,却也花了不少的光阴与气力了。
平心想来,这一年于多难中无事地过去,能够送这班毕业同学高高兴兴
地出去,总是极可感谢的。至于不佞以海军下士,不知怎的忽于差不多是隔
教的国文学与女子教育贸然参加,因此亦得有欢送诸君之光荣,在不佞诚为
奇迹,每想到时未尝不深自诧异者也。
女子学院自有其远大的前程,不待烦言,唯不佞老矣,常觉得荣华的未
来不及过去更为确实,古人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处安乐的时代盖尤为
不易。将来诚是无限的,不过那且由他罢,在我看来,似乎过去忧患的一年
更有意思,或者当时参议院的被围,礼堂的会餐,北海的送别,日后追思,
将叹为不可再得的盛时,亦未可知。不佞在学院的历史极短,但这最短的历
史未必不是最可念的,然则,同学录序的题目虽枯窘,吾安能躲避而不写几
句以为纪念哉。
民国十八年七月三十一日,于北平。
□1929 年8 月8 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介绍政治工作大纲
《政治工作大纲》,何容著,本年四月北平出版。洋纸六开本二四二页,
定价大洋八角。
本书内容共计十章,即“总理纪念周”,“党旗与国旗”,“赞礼”,
“总理遗嘱”,“标语’,“口号”,“演说”,“军民联欢大会”,“党
务”,“传单”,是也。此外有绪论及后记,附录三种,卷首有“献给王得
胜同志”的呈献辞,次为题词,引陈公博先生的文章里一个武装同志的话:
“贴标语总要找人罢!”封面图案系“自《子恺漫画》中偷来”,记得是一
张《病的汽车》。至于字呢,据精通掌故的人说,乃自中山先生手书的文章
中集出云。
这是一本近来少有的好书,我一拿到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没有一行跳
过不读。是什么缘故呢?这个我实在说不出。我想,未必因为彼此是同行罢?
老实说,我以前曾经有过一个计划,想编一部完全的《宣传大全》,内分天
文地理时令人物等门,人物门中按照百家姓,以人为纲,划分拥护打倒两目,
将某人的同一事件,依照拥打两种场合,拟成适当文句,分别登录,以备临
时应用。这部《大全》如能编印成功,生意一定不会差,只可惜工程浩大,
而且泄尽人天奥妙,恐遭造物之忌,也不很好,所以就搁下了。现在何君的
《大纲》出来,略可补此缺恨,自然是很好的,但是中国有句老话,“同行
嫉妒”,我既是著者的同行,又被他捷足先登,那么因此而反爱读该书,照
中国的道理是不会有的了。
其次,难道是因为意见相近么?恐怕这也不见得。我平常有一种偏见,
不大喜欢口号与标语,因为仿佛觉得这是东方文化的把戏,是“古已有之”
的东西,玩了没有什么意思。假如相信它有实在的神力,那就有点近于符咒;
或者只是根据命令,应时应节地装点,这又有点类似八股了。即使以广告论,
我又是很讨厌广告的,其原因当然是一半由于商业广告之撒谎,一半则是被
沿路的香烟广告——特别是画广告穷凶极恶地包围,失去了姑妄观之的忍耐
性了。反过来说,我因为不喜欢符咒,八股,以及广告,所以对于标语口号
也不大喜欢,或者说得更为妥当一点亦未可知。但是,假如因为自己不喜欢,
看见人家有类似的意见,便五体投地的赞美他的全部著作,那也未免太感情
用事,是我所极想避免的。况且,著者也并未明瞭地表示他反对的意见呢。
我称赞这本书的缘故是很简单的,便是因为它能够将政治工作的大纲,
简明他说给我们知道。著者是专攻“标语学”(Posterology)的同志,凡读
过他批评北大三十一周纪念标语的文章的人无不知道,这回他根据了多年的
经验与研究,把以标语口号为中心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写成一本书,的确
如著者所说“自党国成立以来,这类著作似乎还不甚多见。”看官们手里如
有八毛钱,想到平安去看有声电影,我劝大家不如买一本这个大纲,拿回公
寓去读。你如不赞成喊口号贴标语的,读了也有意思,万一是将来要去做这
些政治工作的,读了尤有用处,反正是不会叫你上当的。不过若是手里有一
块六毛钱,想两个人去看电影,那么我就不好意思劝你买,因为叫人家牺牲
恋爱来研究政治工作,未免有点拂人之性,所以我也只能恕不替著者硬拉买
卖了。
□1930 年6 月刊《骆驼草》7 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枣和桥的序
最初废名君的《竹林的故事》刊行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序,随后《桃园》
出版,我又给他写了一篇跋。现在这《枣》和《桥》两部书又要印好了,我
觉得似乎不得不再来写一篇小文,——为什么呢?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
借此做点文章,并未规定替废名君包写序文,而且实在也没有多少意思要说,
又因为太懒,所以只预备写一篇短序,给两部书去合用罢了。
废名君的小说,差不多每篇我都是读过了的。这些长短篇陆续在报章杂
志上发表,我陆续读过,但也陆续地大都忘记了。读小说看故事,从前是有
过的,有如看电影,近来不大热心了。讲派别,论主义,有一时也觉得很重
要,但是如禅和子们所说,依旧眼在眉毛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归根结蒂,
赤口白舌,都是多事。分别作品中的人物,穿凿著者的思想,不久前还是喜
欢做,即如《桃园》跋中尚未能免,可是想起来煞是可笑,口口声声称赞“不
知为不知”的古训,结局何曾受用得一毫一分。俗语云,“吃过肚饥,话过
忘记”,读过也就忘记,原是莫怪莫怪。然而忘记之馀却也并不是没有记得
的东西,这就是记得为记得,似乎比较地是忠实可靠的了。我读过废名君这
些小说所未忘记的是这里边的文章。如有人批评我说是买椟还珠,我也可以
承认,聊以息事宁人,但是容我诚实地说,我觉得废名君的著作在现代中国
小说界有他独特的价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
关于文章之美的话,我前在《桃园》跋里已曾说及,现在的意思却略有